E小说 > 科幻小说 > 雪中千寻 > 第1章 Chapter1初识(一)

江湖之大,承天地,接山海,运日月,不问方圆。

        江湖之上腥风血雨,江湖之下波澜万丈。江湖之中既是江湖人的生死局,也是江湖人的名利场。沈寻是这水深风大中的浪子,专爱拣水深的地界儿扑腾。

        偏生这人风过无痕宛如萍踪浪客,哪怕身在其中也是万事不当心的闲散模样。此时此刻他独坐船头,抱衣垂钓,衣袂如云白衣胜雪,倒真是一幅冯虚御风遗世独立的超然样子。

        茫然万顷偌大江湖,也仿佛只是他的一江与一湖。

        是个怪人。

        陆海音没见过这样的怪人。

        她不相信沈寻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更不相信这个男人会是个路见不平就对她拔刀相助的愣头青一个。凡有襄助,必有所图。事出反常,常有祸患。被囚禁的三年何其漫长,她早已习惯性将自己的心神封闭起来,对所有不合情理的变化保持高度的不信任与警惕。她不相信沈寻,哪怕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她也看不透沈寻。

        就好像当初,她看不透裴珩一样。

        但陆海音什么也没有问。

        陆海音斜靠着船舱内的软枕,盯着船头发呆,往事历历在目,太多又太杂,而她方才从生死绝境中获得一丝喘息的机会,能纵容自己沉溺过往的机会又太少。正思量间,耳边的喋喋不休却是一如既往,从未停过。

        “你知道,如果一个人被称为浪子,那说明这个人一定有一个不能为人忽视的特质。”

        “哪怕别的再不行,至少长相是极好的。”

        “不然,那就只配叫做江湖流浪汉。”

        船头的人突然动了。他一撩袖子拽起鱼筐,往船舱内踱步而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配上一张笑意风流的俊俏面庞,看起来既没有威胁又格外讨人喜欢。

        陆海音没有接话。甚至连斜倚的姿势也没有变化。

        她冷冷地盯着沈寻弯起的眼眸,苍白的唇平板得如一条直线,牢牢封住任何试图流露而出的字句。被囚禁的三年,她大约也是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守住大齐诸多的秘密。

        沈寻心里有些复杂,少见地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出言道,“小陆大人,我知道你的剑法是极好的。不过你现在内力尽失,五脏皆损,经脉尽断,只怕用上你的佩剑也不能将区区在下如何了。”他跟着蹲下身来,毫无畏惧地迎着陆海音目光,伸手扶了扶对方的肩头和软枕,调整成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刚刚被陆海音挡住的软枕下,堪堪露出半截剑鞘来。

        陆海音没有动弹,任由沈寻动作,只是漠然地凝视对方侧脸,好似并不在意。

        而沈寻是真不在意。

        即便是面对全盛时期手握重兵的照夜庭陆指挥侍,他虽然打不过却也自信自己拥有全身而退的腿脚功夫。更何况如今,是面对一个身残志坚的、曾经的、照夜庭指挥使,陆海音呢?

        掌下的肩膀薄薄一片,瘦骨嶙峋得支棱出来,隔着布料也硌得慌。陆海音被他救出来的时候身上只剩件中衣,被血浸得透黑,粘住血肉模糊的身躯叫人心惊肉跳。事发突然,沈寻只能拿自己的大氅将对方松松一裹,扛包袱似的扛出来。

        他忍不住把大氅给对方提了提,白色的风毛软软地拱着对方瘦削的脸颊,心里才舒服了一点。

        沈寻觉得自己有毛病。哪怕陆海音两日来一句话也未讲过,他还是忍不住巴巴儿捧着热脸好死不死地贴上去。

        大概是自己太善良,心不落忍。沈寻摸着不存在的良心对自己说。

        “咱们沿着靖江顺流而下,不出半日便能逃出北陈。等到了两国边界,咱们就停船靠岸走陆路,让那些小虫子去追一艘空船。”

        照旧无人应答。然而沈寻一贯来想得开,哪怕没有回应也自在地絮叨下去,“你昨儿晕了一宿不知道,下了整宿的雪这会子才放晴。雪后初霁,天色极好,咱们等会儿就去岸上看看。船头独钓寒江雪么,风雅倒是有了,不过实在太冷,可见人还是雅俗共赏得好……”

        博山炉燃起袅袅烟雾,香味馥郁。不知是不是船舱太暖,暖得人睡意昏沉,陆海音听见耳边沈寻絮絮叨叨的声音忽远忽近,只觉得沉重的眼皮好似又要打起架来。她大概猜到沈寻是为了把船舱留给她休息,于是独自一人去了船头吹风。这人说起话没大没小四六不着,偏偏做起事来又妥帖温柔得不露痕迹。

        她依然不信任沈寻,却也并不觉得孑然一身病入膏肓、现如今早已颜色憔悴的自己能让对方有所图谋。陆海音闭眼前如是想。沈寻那头兀自念叨,耳边惊起’咚’得一声闷响。小陆大人好不容易直起的身子骨,又直直地栽了下去。

        得,又晕了。

        沈寻有点无奈,伸出双手打算给对方重新调整一个安稳点的睡姿。触手却有些温热,原先被自己塞进陆海音怀里的小手炉,不知为何又被对方还了回来。

        沈公子拎着手炉,脸上露了点微妙的笑意。

        正如他所言,此时雪后初霁,阳光灿烂,天空澄澈而明亮,正是冬时里日头最好的日子。随着行船逐渐接近关口,街巷喧闹的市井之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更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沈寻解下酒囊,饮上一口,辛辣的味道一路灼烧喉管,滑落胃袋,五脏六腑跟着生出暖意。他倚靠着船舱,任由熙攘的人声、江水、北风声声撞入耳,陆海音沉睡的侧脸映入眼帘,这一切都莫名令人真切的安心。

        即使北陈与南齐的争端日益加剧,江湖几方势力因着朝廷局势不明同样明争暗斗,即使不知道明天的世道又是什么糟样,但能偷得浮生半日若此,也莫不是值得珍惜的好光景。

        然而与沈寻这厢岁月静好的感受全然不同,陆海音却陷入一段冗长的梦魇之中。

        新囚室不设烛火,黑暗向四面八方无边无际地蔓延。周遭格外安静,唯有头顶传来极微弱的气流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烂衰败的气味。她踢开周围细条状的障碍物靠在墙角,用手摸索着地面与墙面的缝隙,每丈量一寸,心就沉一分。

        没有缝隙。

        仅有头顶只容纳一人通过的通风管道。

        这意味着这个狭小的空间甚至不能被称作监牢,更像一个死牢。长达三年的拷问没有得到一句期待的答案,北朝的鹰犬或许也放弃了在她身上浪费力气,索性丢垃圾似的将她丢了进来。

        无人打扰,倒也是不错。尽管身体每处皮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寒意沿着被血浸透的中衣刺进骨头,陆海音靠着坑壁,故作轻松地闭上眼。再等等……

        等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

        黑暗无穷无尽,她失了时间的分寸,昏昏沉沉摸不清时辰。好像几天,几年,几十年从身上轰隆隆碾过,等待着把她碾成一具彻头彻尾没有人样儿的白骨。

        船忽然停了。

        靠岸的船头“砰”得激起极高的水浪,惊碎陆海音的噩梦。光明自视野中心漫射四方,天光大亮,陆海音从黑暗中挣扎而出,眼前徒留一个沈寻。

        白衣青年抛开竹篙,兔起鹘落间停稳小船,笑眯眯地接过了岸边船娘抛来的一支木兰花,转身意有所指地暗示,“齐国人民可真热情。”

        “哦,除了你。”

        陆海音:……

        她依旧不搭理沈寻,只是左手按住剑柄借力,方才勉勉强强支起半个身子,向船舱外望了一眼。故土的风迎面而过,捎来市井碎语。陆海音凝神去听,是郁州的方言。郁州临江靠海,风土人情和京都并不相同,但她仍是看得专注,连沈寻飘到身边也忘了避开。

        白衣青年半蹲下来,示意了一下后背,“小陆大人,我一个身娇体弱的病人可抱不动你,劳驾你委屈委屈了。”这话当然不是真的。背上的重量轻得像片落叶,盖因陆海音的身体在被囚禁的三年消耗殆尽,内力尽废肌肉萎缩,只剩下副空空如也的外壳。但沈寻不提,像是有意无意地、体贴细致地,周全了她的体面,尽管陆海音并不在意。

        她对自己从来都是如此的不在意。

        沈寻小心地揽住对方的腿弯,想了想,没有忘记把软枕下的那一柄短剑也顺出来。这剑还是那天沈寻救人时,从地下九层的土墙里帮她抠出来的,估计对陆海音有些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日,肩上扛的血人闭着眼睛在他身后气若游丝地指导着逃跑方向,一边还不忘利用地形设下重重障眼法。好像不是从北府十殿活死人墓死里逃生,只是气定神闲地在自家后花园遛个弯儿。沈寻每每回想,只觉得又好笑,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心酸。

        他心里装着事,脚步却不停,来去之间便已翩飞上岸。原先抛来木兰花的船娘,见到他背上多出一人,虽是藏在厚重的大氅之下,却也瞧得出是个女子身形,竟不知嬉笑着什么又从花篮中挑挑拣拣,抛来一支并蒂。

        沈寻:……

        陆海音:……

        自南边的齐国新帝继位以来,轻徭薄赋农商并举,沿海各州郡纷纷增设通商口岸,往来商船络绎不绝。郁州毗连蓬莱海域,港口一派欣欣向荣之境,俨然不再是个海边小城,甚至连民风都要开化奔放些。

        “原来郁州是如此风土人情,怪不得能养出谢辞、贺灵昀这些风流人物,又引得一代女相韦念昭在此归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人诚不我欺。听闻小陆大人是京都人氏,也不知京都是如何光景,能养出小陆大人这般钟灵毓秀的人材……”

        “阁下是哪里人?”

        沈寻一愣。

        温暖细碎的气流跟从说话间的一呼一吸,从耳边若有似无地掠过。陆海音大抵太久没说过话,声音显得有些喑哑而古怪,粘着海边小城湿润的水汽,倒像情人间的交颈相靡,软语呢喃,“我观阁下,肖似京都旧识。”

        沈寻哂笑,“在下沈寻,江湖人无名氏一个。”

        背上的人听闻不再纠缠,自此又陷入长久的沉默。沈寻却得了趣味,时常爱逗弄她说话,譬如问些郁州京都闲言碎语,南齐北陈野史正传,闲得没事又絮叨起北方伪朝分裂前的大齐,说些大齐皇室不为人道的密辛,譬如中宗痴恋韦念昭,爱而不得遍寻替身;肃宗一心向武,遣散后宫只为修炼少林武学之类——

        都是些没头没尾的传言。陆承陆海音两父女身在照夜庭情报最前沿盘亘数十年也没听过的玩意儿,偏被沈寻说得头头是道,好似亲眼见过似的有模有样信誓旦旦。

        陆海音不搭理他。只是在提到今上时,才略略搭腔,问了一句如今的年号。

        沈寻知道陆海音其实想问什么,语气倒是格外温和地补充道:“天齐三年。今上姓萧,是前大齐皇室遗孤。当年乾帝诛萧姓时,侥幸让他躲过一劫。”

        陆海音伏在沈寻背上,沉默地消化对方传递来的信息。天昭三年……这时间正对上她三年前只身北上潜入北府十殿,巧得江夏、寿春、扬州及至郁州的十方无量军调度权,与裴珩里应外合强杀乾帝之日。

        此后她被困北府阎罗殿,原来竟已过去三年之久。

        白衣青年脚程极快,不知不觉已经行至一府宅院前。宅院前半蹲着个戴兜帽的黑衣人,寒风里抻着一双枯瘦的手剥栗子吃。见到他俩也不惊讶,只是伸出来一支遍布纹路的手掌。

        “这家伙。”沈寻弯起一双俊秀的眼睛,测过脸对陆海音笑道,“没见得对人家姑娘惦记那么久,却连个好都不敢上去问。可怜见的,咱们把那花儿给他吧。”

        沈寻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架不住陆海音是个极聪明的,略略思忖片刻便攀着沈寻的肩取下他领口的花儿递了出去。

        赫然是先时的一枝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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