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迎把笔给她,身体往里挪。
周禾接过笔,重新往桌上铺纸,点墨,留墨,提笔写字。
她甚至不需要坐,微微弯腰,微开的后领映出纤细的后颈,颈项优美的经络线条和肌肤,延伸至毛衣里。
许江迎半吞半吐竟然想问她冷不冷。话到嘴边意识到自己问这干吗,眼睛又看这里干什么?吓得他赶紧憋回去了。
目光移到纸上,笔尖行云流水般的在白色纸上写下几个字——阖家欢乐。
字体秀气大方,结构工整,笔下有力,笔下收尾,笔下圆润,每一笔的力道写法都恰到好处。
周禾又附身一点,习惯性地吹了吹墨,让它尽快发挥变干。
有点粉白的唇微微翘着,脸颊两旁的耳朵勾勒着乌黑发丝,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
那是许江迎第一次觉得周禾很美,不像同校女生轻涩的美,也不像电影里女明星妩媚的美。
而她美得温柔、平和、有力量。
再看看字,除了学校的书法老师和春节在街边摆摊写对联的,许江迎还是第一次见身边有人的毛笔字写得这么好看。
少年开朗,连夸赞的话都是脱口而出:“你的字写得真好看。”甚至没脸没皮地延伸要求,“禾禾姐,你能不能教我写字?”他这人知道什么是讨好,一口一个禾禾姐,恣肆心性。
周禾一愣。
许江迎察言观色,进退有度地摆手:“不能也可以。”
他觉得自己今天的脑子不清楚,老想一些、做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他以前不像这样的啊?
他多潇洒的一个人,打球只投三分球,作业只写选择题,练字永远也没练好……唔,最后一条不算优点。
“可以。”周禾点头。
大抵没想到她一口应下,许江迎也愣住了:“真的?”
周禾教了他几个笔法,让他从最基础的横、竖、撇、捺开始练。
然后她拿了一本书,去靠窗的沙发坐着看书。
看了一会儿,抬头见许江迎练得很认真,她低下头,眼底有一片绿,是一排多肉植物。
她合上书,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多肉需要浇水吗?她从来没养过植物、猫猫狗狗,她甚至连一些常识都不知道。
再看看许江迎,十七八岁的高三生,什么都会,什么也懂。
少年难得。
许江迎就着横、竖、撇、捺足足练了两个小时。
周禾看完两小时的书,起身去检查。
桌面上摊着白纸,留下数不尽的黑色笔画。
许江迎退后一步,背挺得笔直,下巴紧紧绷着,是紧张。
周禾检查得很仔细,温和的目光从上到下。
许江迎一直在观察她微表情,嘴唇微微张时,他身体绷得更紧。
“还不错。”
许江迎松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少年心气的笑来。
周禾换纸,突然道:“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名字?”
周禾轻轻点头,眉眼掠过他,道:“哪个迎?”
“欢迎的迎。”他笑起来,“欢迎你来我家做客。”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轻喃。
“什么?”许江迎没听见。
她摇头笑笑,标准的笑不露齿,淡得像没有皱褶纹路的白开水。
等熟了些以后,一老一小真正摸清周禾的性格,看着冷冷淡淡,沉闷寡言;给人不太讨喜,也不像好相处的感觉;别人给她东西,她第一反应是拒绝,说不要和谢谢。其实这姑娘心地十分善良温和,连皱眉都浅淡得毫无波澜。
晚间许江迎吃完饭,到底是手痒,趁着没下雨去打球。
老太太准备完明早要做的食材,出来瞧见周禾一个人站在屋檐下,身上裹着许江迎那件买小的外套。
“禾禾,不冷吗?”
周禾回头:“不冷。”
“最近变温,别感冒了。”
“好。”
老太太又道:“屋里那些都是你教江迎写的?”
“嗯,不算难事。”
老太太叹口气:“其实,江迎他母亲也写得一手好字,可惜了。”
突然从老太太嘴里听见许家父母,周禾想起那开朗不羁的少年,心下不由得好奇几分,什么样的父母才有这样懂事的孩子。
“那他父母……”
老太太看她一眼,苍老的眼神暗了几分,沉沉叹息:“走了,和他爸爸一道儿走的。”
周禾微怔,想要道歉,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和善温柔的面容下,是坚韧与睿智。
“不碍事。”
天色浓黑时,许江迎才抱着篮球回来。
老太太早早睡了,平日无人的大堂,此刻坐着一个身影,长发披在背后,气息单薄静谧,只有纸上翻越的窸窣声。
她身边躺着许豆豆。
这猫也随主人,许江迎闹腾,它也闹;周禾静,它也安静靠在女人腿边取暖舔毛。
“还没睡啊?”许江迎走进来。
周禾抬头,少年将一杯喝的递过来。
周禾没接。
许江迎早就摸清她那副鬼性子。
“给你就接着。”
大男孩的性格爽朗又开怀,随性得像天边的风一样。
“这是什么?”周禾问。
许江迎闻言,眼睛都瞪大了:“你没喝过?”
周禾迟疑两秒:“奶茶?”
“不然嘞?”
许是两人关系亲近了些,少年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你不会没喝过奶茶吧?”
周禾捧着还热乎的奶茶,点头。
“天呐,你打哪儿来的?”
“a市。”她小声吐出。
许江迎一噎,腹诽:谁问你这个了。
周禾低声地说:“没喝过,我妈不让我喝。”
许江迎其实看得出来周禾家教严格,他一点也不惊讶,但还是顺着她问:“你妈管你这么严?”
“嗯。”
许江迎安慰她:“没事,严也有严的好处。”
周禾眨眨眼,似乎在问为什么。
许江迎随口道:“奶茶喝多了确实不健康。”
“哦。”
许江迎又加了一句:“偶尔喝一杯没事,像你二十多年没喝过,影响不大。”
“是吗?”
“没骗你。”许江迎帮她拆开吸管,插进杯里递给她,“你尝尝?”
周禾低垂下双眸,睫影在眼底印出一道阴影,她吸了一口,将杯底的珍珠一道吸进口腔。
她嚼着珍珠,脸颊鼓着像灰色的小仓鼠。
许江迎咽了一口水,喉结微微滚动,其实他也不爱喝奶茶,甜腻腻的。
但今天打球,于东给他女朋友带了杯,他想起自己的“书法老师”,总觉得她应该也爱喝。
“好喝吗?”他忍不住问。
“里面有东西。”
“当然有东西,我加了珍珠的。”
“珍珠?”
“就死难嚼的东西。”许江迎用手指指腮帮,讲得绘声绘色,“吃多了腮帮疼。”
周禾被他逗笑,灯光落进眉眼微弯的眼底,又亮又沉。
许江迎静静看着她,仿佛要被吸进去,他不自然地退后,起身用手指弹了一下许豆豆。
许豆豆睡得好好的,被惊醒,猫毛竖起,呲牙咧嘴。也闹醒了静谧的气氛。
许江迎道:“我先去睡了。”
“唔,好。”
周禾把奶茶喝完了才去洗漱睡觉。
……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来这里以后,她睡得格外早,第二天天不亮便醒了。
隐约听见楼下传来声音,周禾走到窗边,拉开一角。
院子里放着一辆推车,上面摆着白色泡沫箱,应该老太太和许江迎正在准备出门卖的早点。
见周禾开灯,老太太连忙问道:“禾禾,吵醒了吗?”
周禾拉开窗:“没有。你们这是……”
许江迎回她:“卖早点,你要去吗?”
周禾还没来得及回答,老太太骂他:“去什么去?你让禾禾好好睡个觉。”
许江迎穿了一件红色卫衣,在天刚破晓的暗蓝色中显得张牙舞爪:“年轻人睡什么懒觉啊?起来嗨。”
气得老太太找棍子揍他。
周禾闲来无事,她也睡不着:“好。”
许江迎:“?”他又忘了,这不是个能开玩笑的主儿。
周禾:“我洗漱完就来。”
“……”
周禾洗漱找衣服,殊不知楼下的许江迎又被老太太捶了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
天阴沉着,泛着冷意。
许江迎在前推着车,老太太在后扶着,周禾跟在屁股后,三人前往热闹的十字街。
街边的早餐铺子最先开门,接着是卖菜的,肉、鱼,人慢慢多了起来,嘈杂沸腾。
“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好嘞。”
老太太收钱,许江迎熟练包装递给顾客:“小心烫,谢谢!”
周禾什么也不会,坐在一旁看着。
没人的时候,许江迎回头去瞧周禾,她坐姿规矩又端正,不像别人玩手机,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无聊不?”
周禾摇头。
“禾禾,饿不饿?”老太太给周禾拿包子和豆浆。
许江迎伸手去拦:“天天吃包子都快吐了。”带着朝气的少年一副混不吝的态度,“我等会儿带她去吃宜城牛肉面。”
老太太没话说了,挥挥手让两人现在就去。
“还剩一点了,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于是,许江迎领着周禾走了。
离开前,周禾还问:“留奶奶一个人没事吗?”
“没事,平时我去上课,都是她一个人出来摆摊。”
许江迎走进一家排着长队的面馆,他回头对周禾说:“你先进去找位置坐,我排队。”
周禾进去找了一圈,全都坐着人,还有拼桌的,走道上挤满了人。
她局促站在中间,不知是进还是推,身后有人推她:“姑娘来让让。
周禾无措,又没见过这场面,躲避不及差点要被人骂,一只手及时将她拢在身侧:“抱歉啊,您过。”
贴近时,她鼻息间传来清透的肥皂,淡淡的薄荷在空气中浮盈。
周禾惶然回头,许江迎一把抓住了周禾的手,挑挑眉:“没来过这种店?”
周禾诚实摇头。
许江迎没话说了,笑了声:“理解。”
从a市来的小公主,礼貌、客气、疏离,还有一点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心翼翼和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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