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和崔九扮成行商,刚刚走进梅镇,便看到街上的行人正像潮水般涌向一个方向,那里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兵便拉住一人问道:“大兄弟,咋了?”
“你们还不知道?黄家五少爷要烧掉所有的田契地契和账薄,这是不打算过日子了,我得赶紧过去瞧瞧热闹。”那人说完了,便又匆匆往前面去了。
大兵回头跟崔九交换了一记眼神,说道:“走,我们也瞧瞧去。”
当下两人便夹杂在人群中,随着人潮来到了梅镇西头的牌楼下。
梅镇在前清年间曾出过一位进士,后来做到了部堂高官,这块牌楼就是前清朝廷替那位进士盖的,只是那位进士所在的家族早已经败落了。
大兵和崔九赶到时,正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的年轻人正指挥着几个护院将一筐筐的田契、地契还有账薄倒出,居然摞成了一座小山。
看到摞成小山似的田契、地契,大兵的眼睛立刻就红了,这让他想起了老家的王爷,王家的田契、地契还有卖身契也是用箩筐来装的。
崔九见状,立刻轻轻的拍了拍大兵的肩膀。
“我没事。”大兵立刻清醒过来,小声说道,“看来这黄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够积攒下这么大家业,多半是巧取豪夺来的。”
崔九笑笑,然而并未发表什么见解。
这个年代,恶霸地主并不鲜见,可也并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是恶霸。
这个时候,那个青年学生高声喊道:“乡亲们,静一静,请静一静!”
四周乡民的喧哗声稍稍歇止了一些,青年学生便又说道:“乡亲们,我知道,这些田还有这些地,都是家父这些年费尽心机、用尽手段,从你们手里夺过来的,我更知道这些田契还有地契里饱含了你们的斑斑血泪。”
听了这话,四周顷刻变得鸦雀无声。
停顿了下,青年学生的声音变得更加的高亢:“现在,我把这些田契、地契还有账薄全都烧了,从现在开始,各家典卖与我家的田地、房屋就都无偿归还给你们,还有你们从我家借的米粮租子,也全都一笔勾销,不用再还了!”
听了这话,四周的乡民立刻纷纷叫好,一边使劲鼓掌。
乡民的掌声还有叫好声给了那个青年学生极大的鼓舞,他立刻转过身,对身后那几个护院说道:“烧,把这些沾满血腥的脏东西统统都给我烧了!”
举着火把的护院头目迟疑道:“五少爷,真的要烧呀?”
护院头目不能不迟疑,这些田契、地契还有账薄可都是些钱啊。
“烧,都烧了,一本都不留!”青年学生用力一挥手,大声说道。
护院头目咽了口唾沫,只能举着火把去烧摞成小山的田契、地契还有账薄,没辙,因为出门之前,老爷可是专门交待过,今年的租息收支都得听五少爷的,连老管家都挡不住五少爷的胡闹,他们这些护院就更别提了。
就在护院头目手中的火把快要燎着那堆田契、地契以及账薄时,牌楼对面的大街上陡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快住手,快给我住手……”
青年学生、一众护院还有围观的乡民闻声纷纷回头。
崔九和大兵也跟着回头看,便看到两个老者顺着大街匆匆过来,两个老者都穿着黑色的土布大褂,脚底穿的也是一样的黑布鞋,唯一的区别是,后边那个老者头顶的瓜皮帽上镶着一块祖母绿宝石,看起来明显不是凡品。
“黄老爷?!”
“黄管家?!”
四周的乡民纷纷惊叫起来。
一众护院便立刻傻在那里,不知道该听谁的。
青年学生见状,便立刻从护院头目手中夺过火把,一把就扔在了账薄堆上,那堆账薄便立刻冒烟燃烧起来。
等到黄管家和黄老爷气喘吁吁赶到牌楼前时,那堆账薄已经烧了一小半了。
老管家黄得禄见状,便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身体滚到了账薄堆上,一边滚,一边声嘶力竭的喝令旁边站着的护院灭火,一伙护院这才如梦方醒,赶紧冲过来,帮着老管家七手八脚的灭火,抢救账薄。
看着已经烧掉近半的账薄,黄世勋气得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作孽啊,作孽啊,真是作孽啊。”黄世勋拿拳头将自己的胸口砸得膨膨响,一边痛哭流涕道,“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逆子,啊啊……”
年轻的黄守信心中却充满了救世济民的猎猎豪情,说道:“爹,你前世没有作孽,但是今生却着实作了不少孽,我这是在帮你洗刷怨孽,在帮你积德。”
“你在帮我积德?”黄世勋直勾勾的看着黄守信,声调都变了。
“难道不是?”黄守信伸手一指四周,大声说道,“你睁大眼睛看看,梅镇的乡亲都被你祸害成啥样了?,咱们家不愁吃穿,可乡亲们却都在饿肚子,你知道今天我去西村收租看到什么了吗,老七叔家都揭不开锅了!”
顿了顿,黄守信又道:“短短不到三十年,梅镇的水田山地,倒有一大半落在了我们家名下,梅镇两千户,倒有一大半是咱家的佃户。”
“我这可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黄世勋勃然大怒,“可曾有一分是巧取豪夺来的?”
说完了,黄世勋又转向四周的乡民,大声问道:“诸位乡亲父老,每次典卖田地店铺以及房屋,黄某可曾有过强买强卖?哪次不是公平交易?”
“公平交易?”黄守信反唇相饥道,“你每次借租,都是小斗出,大斗进,小斗出大斗进也就罢了,借出时还让四哥踹上一脚,将小斗抹得平平的,唯恐多出一粒米,可是还回来时却要求别人将大斗堆得尖尖的,唯恐少收了一粒粮,你这也叫公平?”
黄世勋怒道:“这都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几百年来都是这么做的。”
“所以才要打破这该死的规矩,所以才要破除这腐朽的制度!”黄守信说得兴起,振臂高呼道,“只有打破这些守旧的规矩,破除这腐朽的制度,才没有剥削,才没有压迫,我们的国家才会有希望,我们的民族才会有未来……”
“啪!”黄世勋忍无可忍,终于一记耳光打在了黄守信的脸上。
“滚!”黄世勋怒从心头起,厉声大吼道,“你有了希望,我们黄家就没有了希望,你有了未来,我们老黄家就没了未来,滚,给我滚,就当我黄世勋从来就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没你这儿子,你给我滚,快给我滚,滚!”
黄守信愣愣的看着自己父亲,竟有些懵了。
从小到大,黄世勋就一直很宝贝这个幺儿,从来都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黄世勋一直就非常反感新学,可黄守信吵着要去省城念新学,黄世勋也还是从了,黄守信长到这么大,黄世勋就没有碰过他一手指头。
说起来,今天还是黄世勋头一次打黄守信。
“快滚,给我滚!”可这次,黄世勋却是真的怒了。
黄世勋可以容忍黄守信胡闹,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已经不是在胡闹,而是在要他老命,在挖老黄家的根基,所以他不能再忍了,如果非要让他在家业跟最疼爱的幺儿中间选一个,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家族、家业。
对家族、对家业,老辈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
黄守信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先是跪在地上给黄世勋重重的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走了,老管家黄得禄灰头土脸过来,想要劝住黄守信,黄守信却连理都没有理会黄得禄,不片刻,黄守信便从街上走得没影了。
黄世勋从街上收回目光,落在了被烧成灰的半堆账薄上。
脸肌抽搐了两下,黄世勋恶狠狠的道:“将烧掉的账薄重新造册,该是咱们老黄家的田地店铺房屋,谁也别想拿走!”
“爹,不好了,爹,不好了!”
黄世勋话音还没落,又一个身影从镇外匆匆跑了进来。
来的这人跟黄世勋、黄守信都有些挂像,只是比黄世勋年轻得多,却又要比黄守信成熟得多,这人便是黄世勋的第四个儿子黄守智,当着梅镇保安队的队长。
“爹,不好了。”黄守智跑到黄世勋面前,气喘吁吁的禀报道,“南霸天带着一百多号人马下了山,奔镇上来了!”
“啥,南霸天来了?”
“我的乖乖,这下老黄家有难了。”
“上次南霸天来镇上,向老黄家借了多少粮?”
“好像借了一千斛米,一百口猪还有十头牛?”
“什么借不借的,分明就是抢,南霸天可是土匪。”
四周的乡民窃窃私语,言语之间却没有一丝的畏惧。
大兵小声对崔九说道:“这里的百姓好像不怎么怕土匪?”
崔九点点头,问身边一个乡民:“老乡,土匪就要来了,你们也不躲躲?”
“躲啥呀躲。”那乡民却满不在乎的道,“南霸天专抢大户,从来就不抢咱们这些苦哈哈的老百姓,有时候年景不好,青牛寨还会开仓放粮接济咱们呢。”
“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土匪?”大兵讶然道,“这倒新鲜。”
“新鲜?”那乡民嘿然道,“还有更新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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