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云去楼, 只记得在马车上,谢容与似乎没怎么提她“逃婚”的事。
可他不提,这事也过不去了, 安排葛翁几人离开上溪刻不容缓, 谢容与送她回到天字号房,就匆匆去了县衙, 青唯留在房里, 走也不是,逃也不是。
她眼下真是恨极了那左骁卫的伍聪, 若不是他带人在城中搜捕她,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凭她的脚程, 半日离开上溪都是慢的, 借匹快马, 明天一早连东安都到了, 日内遁出陵川, 七日之间远走天涯, 从此隐姓埋名,过此一生。
昨晚没睡,青唯午过小憩了一儿, 睡梦中恶事连连,一忽儿是绣儿、余菡一个接一个地问她, “说,你的夫家是不是京城谢家”, 一忽儿是谢容与拎着指粗的麻绳一步一步走向她, “娘子,为夫找你这么久,以后就别想着跑了吧”。
以至于午憩醒来后, 她整个人都是稀里糊涂的,日暮谢容与回来,用饭时似乎和她说了几句话,她都没怎么听进心里。
天很快暗了,谢容与沐浴完,披衣靠在榻上看卷宗,顺道催她也去沐浴。
春夜有些凉,温水浸上肌肤,青唯清醒了一点,她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心是如果不找个借口把她“逃婚”这个弥天大谎糊弄过去,她是吃不好睡不好,长此以往折寿十年都是轻的。
榻前的小几上点着灯,谢容与正借着灯看卷宗,几案上还堆放许信函,大概是京里送来的。
青唯沐浴完,立在屋中看着他。
他身上的中衣是很干净的素,不苟笑的样子非常冷淡,双眸低垂着,尾稍拖曳出清冷好看的弧度。
半年不见,他的气好了许多,大概是病势见好,身姿舒展着,乍一眼看去,倒是更像初见时,那个逍遥自在的江辞舟。
青唯将心中麻稍稍理清,走过去,在床尾坐下。
“那个……我……”
谢容与听到她的声音,眸稍稍一动,抬眼看她:“你什么?”
他将手里卷宗一合,“想好怎么圆谎了?来,说说看。”
“……说什么?”
“说你是怎么在别人面前编排的。”
他的声音似笑非笑,看着她,将她的无措尽收眼底。
其实她这点无措与困窘,他一早就注意到了,见她极不自在,他便没提这事,哪里知这都一日了,她都还没缓过来,她说话她也心绪不宁神思恍惚。
既然过不去了,那就拿出来说说。
既然要说,那就掰开了碎了说清分明。
青唯望着谢容与:“、怎么编排你了?独身在外,总得有个名头,说自己是逃婚出来,夫家是官府的人,旁人见避走官兵,便也不觉得奇怪。”
谢容与也看着她:“你怎么姓江?”
“……”
“江氏?”
“天下那么姓,许你姓江,就不许我姓江吗?”青唯道,“说那么个江,你怎么知道是水工江,就不能是羊女姜吗?”
她说着,连忙补充,“说夫家姓谢也是一样的理,们从前假成亲,顺势就用了你的姓,这样方便记得。”
谢容与倚在引枕上,淡淡:“行,姓江是意外,夫家姓谢,是为了好记,官宦出身,是为了避开官兵找的借口,沾花惹草,纳妾招外室,这些纵然没做过,但是为了让旁人相信你逃婚,这口黑锅背了无妨,但是——”
他蓦地倾身过来,注视着她,“几年前高门贵女对芳心暗许,一心想要顶掉你嫁给,这一点就没什么必要了吧?你为何要与人提这个?”
他一靠近,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袭来。
明明这气息很熟悉,熟悉不过了——从前每一夜同榻而眠,她都能闻见的。
可眼下这气息一近,她的心不知怎么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是因为、因为……”
“私以为,”谢容与的声音沉沉的,“这一句,纯属一时口快,真心泄愤所致。”
他垂眼看她,“怎么,你离京之前,有人与你说了什么,让你介意至今吗?”
小野是个大度之人,他知道,佘氏在翰林诗上一番剖白,还不至于让她往心里去。
青唯听了这话,搁在榻上的指尖微微一颤。
她蓦地想到在她离京前,最后去见曹昆德的那个夜里,他她说:“小昭王能走到什么地步,尚没有定数,好在他年轻,也没有真正成亲,还是有捷径可挑的,若是跟哪家高门权户强强联姻……”
这句话,在当时听起来只是不是滋味罢了,眼下不知为什么,忽地在心中泛起涟漪。
青唯心间一跳,脱口而出:“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青唯望着他,非常急切地解释,“逃婚总得有个契机吧?你在外头沾花惹草,还跟曲停岚一起吃酒招歌姬听曲,这些就不管了,但是你还打算着另娶他人,这个在我这里自然过不去,正是这样我才……”
青唯话未说完,蓦地息了声。
她在……说什么?
她谎里的那个夫家,明明是她臆想出来的,东安富户谢家,怎么说着说着,竟变成京城谢氏容与了?
谢容与的神情仍是淡淡的:“回宫不久,兵部的佘大人的确进宫来见过,委婉与我母亲提过他家千金悔婚未嫁之事,但是我,回绝了。”
“这事纵然我自认为做得没什么差池,但是,”他的声音忽地非常温柔,“娘子,为夫错了。”
青唯只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
他又在说什么?
明明在解释她编排的谎话,扯到他们两个人之间做什么?
说他们本来就是假夫妻,他与她认错又是要做什么?
青唯张了几次口,只觉得说下去只会越理越,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说不过就动手,不想动手直接走人。
她盯了谢容与一儿,蓦地翻身下榻,折身就去推隔间的窗。
谢容与跟上去,把窗掩上:“你做什么?”
“不想住在这儿了,要出去住。”
谢容与手牢牢把住窗闩:“出去?你去哪儿住?”
“天为被,地为席,随便找棵树,凭那伍聪还能发现不成?”
谢容与不由失笑:“是慢待你了还是哪里得罪你了,好端端的客栈不睡,你要去睡树上?”
他一顿,收了笑意,语气也缓下来:“你在介意什么?”
青唯原就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他既这么问了,她便也不遮掩,径自道:“你本就是假夫妻,原就不该这么毫不顾忌地住在一起。成亲的时候,用的是崔氏女的身份,你用的是江家少爷的身份,任谁都没有当真,眼下你做回自己,自不能以夫妻之名相处。”
谢容与听了这话,顿了顿,刚要开口,只听青唯又道,“说了,你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若一直以来我只是我,你只是你,想要见上一面都难,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结为夫妻的。连你的姓名都是从别人口中的得知的,不是吗?”
这话一出,谢容与稍愣了一下。
青唯心中慌极了,她知道朝天就守在楼梯口,说完这番话,立刻高声道:“朝天。”
朝天的确尽职尽责地守在楼梯口,但两日前,主子叮嘱过他,从今以后,无唤不得进屋,眼下主子没唤,少夫人唤了,主子最在意少夫人,他眨眼就进屋了。
“属下在。”
青唯问:“这客栈还有屋子吗?要换一间住。”
不等朝天开口,谢容与立刻道:“不行,你住另一间,不放心。”
“那怎么住?”青唯道,她四下望去,心是左右这床榻够宽,径自走向朝天,“把你的刀给,把这床榻劈成两半好了。”
朝天一呆,蓦地退后一步,他心思急转,目光落在右侧本来搁着卧榻,少夫人来了以后,被改作浴房的隔间。
劈什么床呢?劈开了还能合在一起,就算不合,中间一条缝,两人能相隔远?翻个身就到了。还废刀。
“不如属下把浴桶抬出去,把床铺了,收拾收拾,少夫人公子分开对面隔间住吧。”
德荣说过的,出门在外,想想公子最关心什么。
公子最关心少夫人,少夫人的意愿,必然就是公子的意愿。
朝天说做就做,不到一刻就把浴桶抬出屋,连床榻也铺好了,随后退出屋,深藏功与名。
青唯默了一瞬,起身就要去对面隔间,谢容与拉住她,“你留在这里。”
那隔间搁过浴桶,湿气一时半儿散不去,睡了不好。
他说着,收拾好搁在床前案几上的信函,拿去对面隔间了。
两边隔间离得其实不远,只一间正屋的距离,隔间没有门,只垂着透光的竹帘。
今日本来歇得早,闹了这么小半宿,已经有些晚了。青唯上了榻,拉过被衾,刚闭上眼,就听到谢容与过来的脚步声,听他唤了声:“小野。”
她没睁眼。
他就立在床前看着她。
她倒是好养,只这几日,气就比刚重逢时好了。
他想起她适才说的话。
“你本就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如果只是我,你只是你,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结为夫妻的。”
“连你的姓名都是从别人口中的得知的,不是吗?”
原来她在介意这个。
想想也是,如果洗襟台没出事,他在深宫,她在江野,这一辈子能有一面之缘就不错了。
而洗襟台出了事,他还是王,她却成了重犯,彼此之间的距离愈远,不啻相隔天堑,可偏偏,一场阴差阳错,让他们成了假夫妻。
他自己倒罢了。
她辗转飘零,伶仃奔走,又身负冤名,如何能不介意呢?
且这些心结,大概不是一夕间能抹平的,总得慢慢来。
“小野。”谢容与又唤了一声,“知道你还没睡。”
青唯犹豫了一下,睁开眼看了他一儿,默不作声地坐起身。
她知道她适才说话有些急了,不管真夫妻假夫妻,他待她很好,她知道的。
她抿了抿唇,想解释:“其实无意……”
“的姓名,你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见她踌躇,谢容与接过话头,温声问道。
青唯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谢容与于是低低笑了一声:“那重新认识一下,姓谢,名容与,字清执,生于咸和十二年春。容与二字,是我父亲取的,清执二字,是我舅父赠的。”他微一顿,轻声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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