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的风很大。
乐圣坐在简陋的小木屋中,盘膝而坐,将琴横放在膝上,垂着眸抚了一曲琴音。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同琴音意外相合,《鱼在水》倒显得越发的凄切悲凉。
边境与世隔绝,山间仙气缥缈,好似仙人隐居的住所。
乐圣所在之处是一间学堂,木桌板凳整整齐齐地摆列,一群七八岁的孩子乖乖地排排坐,眼巴巴看着这好看的先生教他们抚琴。
这是他来边境的第六年。
那场雨落完后,当年死在金乌火中的人全都蒙恩降生在三界各地,因楚遇的指引,乐圣前来边境等了数日,终于寻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乐圣抚完一曲后,微微抬头扫了一圈学堂众人,视线似有若无地在角落里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孩上落了一下,只是很快就移开。
“会了吗?”他问。
只是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哪里会连仙尊都要苦练多年才会的琴音,全都拉长了音,道:“不——会——”
乐圣见他们满眼雀跃,只好道:“先去玩一会吧,若是去外面记得带伞。”
众人一阵欢呼,叽叽喳喳的三五成群离开学堂。
最后,只剩下那角落里安安静静坐着的白衣女孩未动。
乐圣一直都没敢正眼看她,此时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过去,正要问一问她为何不出去玩,就见那孩子小小的脸上已布满泪痕。
乐圣呼吸一顿,也顾不得什么,快步过去。
“乐……”他似乎对这个名字难以启齿,犹豫一下才放轻声音,“乐晏,怎么哭了?”
乐晏面容姣好,只是幼时也能瞧出长大后美人的雏形,她听到这句话自己也愣了一下,茫然地擦擦脸上的泪水,好半天才呆呆道:“啊……我、我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就是听着那琴音便感觉一阵无法自制的悲伤遍布脑海、全身,渗入身体每一个角落,根本不知要如何缓解。
乐圣轻轻叹息,拿出一张帕子递给她,试探着道:“因为那首曲子吗?”
乐晏又呆了一会——她好像很容易出神,这也是大多数孩子都不爱和她玩的原因。
“好像……是吧。”乐晏茫然道,“我不知道。”
乐圣看着她,心想不能再弹鱼在水了。
这是他来学堂上的第一堂课,本能就抚了首《鱼在水》,却没想到乐晏竟然有如此反应。
也许……
乐圣心中一跳。
他总以为转世轮回后,就算神魂和之前一样,可没有记忆、情感,也是完全不相同的人,但细想下凤殃让自己破例去冥府那趟,并非只是为了多看她一眼。
乐圣安静地坐在乐晏身边,陪着她一起发呆。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乐晏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先生……叫什么名字?”
乐圣愣了一下。
时间太久了,他早已忘了自己的名字。
扶玉秋叫他乐师,其他人唤他乐圣,可这并不是名字。
乐圣怔然半天,才道:“我不记得了。”
乐晏偏头看他,乌黑的发垂在肩上,被风轻轻吹起一绺。
她似乎很疑惑为什么有人会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时,已近黄昏,不断有大人前来将学堂中的孩子接走,很快乐晏的父母也前来接他。
乐圣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雨中,回头正要抱琴离开,却见一只白雀正收拢着小翅膀落在窗棂上,一双黑豆眼骨碌碌转着,看起来灵动又可爱。
乐圣挑眉:“玉秋?”
白雀翅膀一伸,飞到乐圣身边猛地化为人身,凤凰纹白袍缓缓落下,露出他灿烂的笑脸。
“我又来啦!”
乐圣笑起来:“凤凰呢?”
扶玉秋一听,脸顿时耷拉下来,闷闷踹了乐圣的膝盖一脚:“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乐圣了然。
这是吵架了,否则两人不腻歪在一起,何苦要单独来自己这里。
乐圣抱起琴往山间的住处走,示意扶玉秋跟上。
扶玉秋化为白雀扑扇着翅膀飞到乐圣肩上,一路上都在那愤怒地“啾啾啾!啾啾啾——”
乐圣一如既往地敷衍他:“是啊是啊他怎么能这样?怎会如此?他怎么能这么说呢?嗯,很过分。”
扶玉秋:“……”
扶玉秋一翅膀闪他脑袋上去,愤怒道:“啾啾!”
太敷衍了!
边境日落得晚,今日因下雨,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乐圣推开山间一间小木屋的门,随口道:“……凤凰的脾气已经算很好了吧,你还想他怎么样?——记得关门。”
扶玉秋跟着进来,哼啾一声将门甩上,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冷冷道:“他有三天没回凤凰墟,什么概念你知道吗?”
乐圣给他泡茶,随口敷衍:“什么概念呢?”
“他肯定腻了我。”扶玉秋斩钉截铁道,“或者在外面有别的鸟了。”
乐圣:“……”
这就有点离谱了。
扶玉秋本来气势汹汹说着,但很快他竟然自己把自己说抑郁了,闷闷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摇椅中,将脸埋在膝盖中,看起来失落得很。
他被凤殃宠了这么多年,乍一见不着人,的确有些患得患失。
乐圣无奈叹了一口气,走到扶玉秋身边:“玉秋。”
扶玉秋抬头眼巴巴看着他,讷讷道:“你……你不要和扶白鹤扶玉阙那样附和我的话啊,我、我就是说说……”
乐圣:“……”
乐圣差点笑出来,强行忍住了,干咳一声,伸出手指在扶玉秋眉心上一点,道:“低头看。”
扶玉秋疑惑地跟着乐圣所说低头看去。
他的手腕上依然是那个金色镯子,只是乐圣借了自己的灵力给扶玉秋,让他能清晰地瞧见有一根似有若无的锁链从金镯上垂下去,一路蔓延至远方。
扶玉秋也不顾伤心,诧异道:“那大尾巴鸡……咳咳咳,他没有不管我?”
乐圣笑道:“他哪儿会不管你?”
扶玉秋不安了三天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他摆弄着手中金镯,强忍住高兴,故作镇定道:“我、我就说,外面的鸟肯定没有我好看。”
因这些年的双修,扶玉秋的尾羽上甚至都有两根漂亮的凤凰翎羽了。
——虽然乍一看挺不伦不类的,但凤殃的一切扶玉秋都喜欢。
扶玉秋好哄的很,乐圣根本没花费太多心思就让他心花怒放,也不骂大尾巴鸡了。
已经天黑,扶玉秋又不想再飞回去,索性便在乐圣这里住下。
扶玉秋占了乐圣的床,睡得四仰八叉。
乐圣已经许久未睡,他盘膝坐在火堆旁,垂着眸看着膝上的琴。
这是前世的乐晏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转世后,她也不记得任何事。
所有的记忆,只留在乐圣一人记忆中。
火堆上的焰火倏地发生一声细微的脆响,似乎要燃尽了。
乐圣抬手正要将火续上,就见一簇漂亮的凤凰火突然凭空出现在未凉的灰烬中。
乐圣偏头看去。
凤殃似乎是刚到,衣袍上带着露水,正含笑看着他。
乐圣起身:“尊上。”
“不必如此称呼我。”凤殃轻轻道,“我已不是九重天仙尊。”
乐圣点头,道:“玉秋在里面睡觉。”
凤殃知道,他刚来时已先去见了扶玉秋。
见凤殃不进去,乐圣疑惑地看着他,却见凤殃像是要促膝长谈似的,敛袍坐在火堆旁,淡淡道:“当年你道侣神魂破损太过严重,在冥府温养时有一魂还未补全。”
乐圣眉间一跳。
怪不得乐晏总是不受控制的神游,原来是缺了魂。
凤殃伸手,将一团光芒递给他。
“这是最后一魂,将它融进她的神魂中……”凤殃笑了笑,“或许她还有机会恢复前世的记忆。”
乐圣呼吸一顿,有些不敢相信凤殃说的是真的,他抖着手将那团光握在掌心,嘴唇发抖。
“当真?”
凤殃慢条斯理道:“我不会拿此事欺骗你。”
他知晓失去挚爱之人的滋味,不会拿这种事来寻人开心。
乐圣闷咳一声,用尽离去将那团光死死抱住,声音似乎都发不出来,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压抑在喉中的话:“多、谢。”
凤殃没有多说,微微颔首,进到内室将睡得衣服都掀到脑袋上的扶玉秋抱起来,转瞬离开边境。
扶玉秋一觉醒来,已身处凤凰墟。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凤殃带他回来的,扶玉秋心中狂喜,但还是故作矜持地爬起来,看到在外殿抚箜篌的凤殃,重重一“啾”,不主动理他。
只是他也不走,就在那台阶上坐着,大有“你得先来找我说话,否则我就要闹了”的架势。
凤殃知道扶玉秋的脾性,率先打破安静,给扶玉秋递了个台阶。
“我这几日是去冥府,让楚遇将乐圣道侣的神魂修补,或许能让她恢复前世记忆。”
扶玉秋一听,果然顺着台阶就往下跑,他忙跑过去,拉着凤殃的手上看下看:“修、修补神魂?你没事吧?!”
他都被凤殃那几次凤凰涅槃给吓得完全不敢回想那段悲惨的记忆。
凤殃摇头:“死于金乌火之人,天道自有恩惠,不必我忧心。”
扶玉秋这才松了一口气。
明明只是分离三日,凤殃却像是许久没见到他,此时看到扶玉秋那鲜活的表情,没忍住强行将他抱到膝上。
扶玉秋早就习惯,也不觉得“白日宣啾”有什么害臊。
只是到了一半,扶玉秋听到自己金镯上传来金属轻撞的声音,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腾地就红了。
他死死抓住凤殃的肩膀,呜咽着哭得满脸是泪:“我……我不要!他知道了!”
凤殃对扶玉秋突如其来的崩溃很有经验,熟练地抚着他的后颈,淡淡道:“谁知道什么了?”
“乐师!”扶玉秋哭得嗓子都哑了,崩溃道,“他能看到我手腕上的金镯链!啊啊啾他能看到!你烫死我算了!”
凤殃:“……”
凤殃无奈不已。
白日宣啾扶玉秋都不觉得害臊,被人看到手腕上金镯的链条倒是害臊得要崩溃。
没办法,他只好安抚着道:“只有我找你的时候才会显现,平日是瞧不见的。”
果不其然,扶玉秋被安抚到了,眼泪啪嗒啪嗒地道:“真的?”
“嗯,我不骗你。”
扶玉秋这才释怀,抱着凤殃的脖子,闷闷道:“我……我不要见乐师了。”
反正最近这段时间他是不打算去见了。
否则他又要重操旧业,直接挖坑埋自己。
***
边境的乐圣心怀期待地将凤殃给的那一魂悄悄地融在乐晏的神魂中。
他本以为一魂相融后,乐晏便很快就能恢复前世记忆,可神魂终于是损伤了,就算有凤殃的灵力也不可能一下就恢复。
乐圣并不着急——他连一百年都等过来了,更何况这短短的时间。
神魂融合后并非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约摸过了五六年,乐晏开始不再发呆神游,黝黑的眸子里也有了灵动的光芒。
这一世的乐晏父母双全,家世显赫,是边境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瞧见女儿终于不再像是失了魂一样出神,恨不得放鞭炮庆祝。
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自己的女儿虽然不发呆了,但她好像开始盯着学堂的先生猛瞧。
乐母又开始新的忧愁,只是很快便释怀。
盯吧,反正那先生脸长得还挺好看,就当看花儿了。
只是又过了两年,乐母终于察觉到不对了。
怎么女儿不光盯着看,甚至还开始成天往学堂跑,本来磕磕绊绊好似弹棉花的琴也变得流畅,宛如天籁。
“这……这是正经的学琴吗?!”乐母悚然,又想起那小白脸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定是那穷酸先生见我女儿家世显赫,想要蛊惑我儿!”
乐母当即气势汹汹地带着家丁前往学堂,打算将那个野狐禅暴打一顿丢出边境城!
这么想着,学堂已到。
房门竟是紧闭着。
乐母登时大怒,气势汹汹上前,一脚踹开学堂那破破烂烂的门。
“贼子受死,休要染指我儿!”
话音刚落,乐母看清学堂中情形,登时一愣。
她温柔貌美的女儿此时正踮着脚尖拽着穷酸乐师的衣襟,用力往下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在说什么。
而那穷酸乐师却浑身写满抗拒,肩膀紧绷着不肯让她拉下去,手紧紧在腰后背着,若不是后面是墙,他肯定能后退八十丈去。
乐母晃了一下眼,甚至觉得从他身上瞧出“妾身卖艺不卖身”的急躁和娇羞来。
乐母:“……”
身后家丁面面相觑。
这……这谁染指谁啊?
乐母颤抖道:“女儿啊。”
哪怕被人戳破此时,乐晏也像是没事人一样,慢条斯理地松开乐师的衣襟,理了理衣袖,微微福身行了一礼,温柔地说:“母亲。”
她已及笄,一举一动皆是温婉典雅,乐母自小教她仪态规矩,此时却隐约觉得她的举止并不是自己教出来的,倒像是……骨子里自带的。
乐母愣了一下。
乐晏已经走到母亲身边,像往常一样将她戴歪的发簪重新扶好:“母亲出门不要太急,簪子又戴歪了。”
这句话说出,乐母这才松了一口气。
的确是自己女儿。
乐母心情大起大落,也顾不得“捉奸”了,带着乐晏就走。
乐晏温顺地跟着母亲离开学堂,在即将踏出门槛时,突然回头看了乐圣一眼。
乐圣的心才刚放下,立刻又提起来了。
却见她勾唇一笑,笑靥如花,漂亮艳丽。
“记住我方才说的话,别忘了来提亲。”
乐圣:“……”
乐圣耳根都红透了,正要呵斥她,却见她又吐出三个字。
“宫不乐。”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乐圣一愣。
他突然记起来了。
宫不乐……
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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