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幽谷。
扶玉秋将花盆顶在脑袋上,蹲在已经重新建好的屋子旁继续罚站,省得扶玉阙回来余怒未消又数落他。
左等右等,等了半刻钟,扶玉阙和扶白鹤的气息才缓慢靠近。
只是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道冰冷的气息。
扶玉秋皱眉。
扶玉阙和扶白鹤带人来闻幽谷了?
是乐师吗?
他正疑惑着,几个人影缓缓出现在视线内。
扶玉秋一看,眉头皱得更厉害。
那什么老祖竟然来了?
难道……
扶玉秋心口一跳,赶忙捂着花盆跑过去:“哥哥!”
扶白鹤拎了个冰笼子,微微抬起来,笑眯眯地道:“玉秋快看,哥给你逮了只漂亮的鸟儿回来玩。”
扶玉秋正在怯怯看着寒竹君,闻言将视线移过去,看到冰笼中乖乖收拢着翅膀的华美凤凰时,整个呆住了。
“凤殃!?”
他也顾不得寒竹君了,急忙跑过去:“怎么、你们怎么抓他?快把他放出来!”
“不行的。”扶白鹤逗他,“此鸟在闻幽谷外围徘徊,指不定是对你图谋不轨的坏人。你大哥二哥耗费好大力气才逮到的呢,可不能轻易放了。”
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太大,扶玉秋懵了好一会,诧异看向寒竹君。
也对。
若此人真的是老祖本人,扶玉阙和扶白鹤早就和他拼命了,怎么可能还会带他回来?
那他就是当年被采走的幽草,趁着寒竹君重伤强行夺舍成功。
扶玉秋并不知道三界对夺舍之术的深恶痛绝,只觉得那棵幽草好有本事,绝地求生还能反杀罪魁祸首。
但扶玉秋和另一棵幽草几乎没什么交流,虽然两人同根而生,乍一重逢扶玉秋见他反倒像是家里来了不认识的亲戚,欢喜中还带着怕生人的惊慌。
“哥、哥哥。”扶玉秋干巴巴地叫了一声。
寒竹君浑身皆是冷意,闻言微微一点头,算是应了。
扶玉秋又想起凤凰,赶忙对扶白鹤道:“把他放出来吧,求求了。”
扶白鹤心情好得不得了,眯着眼睛道:“那可不行,这人是坏人,会把你采了吃掉。”
扶玉秋知道扶玉阙是个油盐不进的臭脾气,只好好言好语地哄扶白鹤:“哥哥,哥哥求求你了,他真的不是坏人。”
扶玉阙本就被凤殃摆了一道,此时见到扶玉秋这么为他说话,脸都绿了。
扶白鹤哈哈大笑,将冰笼随意扔给扶玉秋:“喏,给你,玩去吧。”
扶玉秋当即接过来那冰冷的笼子,但被那寒灵力冻得“嘶”了一声,差点没抱稳。
下一瞬,冰笼化为一股白雾,倏地消散。
扶玉秋正好将重回自由的凤殃抱了个满怀。
察觉到凤殃身体似乎僵住了,扶玉秋还以为他是冻的,当即胆大包天瞪了扶玉阙一眼。
扶玉阙冷冷道:“是他……”
他想说是凤殃这厮故意的,但扶玉秋不想听他说凤凰坏话,气咻咻地抱着凤殃跑走,连花盆都不要了。
凤殃浑身紧绷,等到扶玉秋将他抱到一处幽静之地,才扇扇翅膀飞了两下,原地化为人形。
只是此时他的耳根已红透,不停得理自己凌乱的衣衫。
扶玉秋本来还在生气扶玉阙逮凤凰关笼子,但仔细一想凤凰被抓到闻幽谷,两人不就能见面了吗?
只是这样的想法扶玉秋觉得太过恶毒,凤凰都在受苦自己竟然还窃喜。
太不应该了。
扶玉秋自责一番,但还是难掩高兴,一下扑到凤殃怀里,道:“我还以为往后我们都见不了面了!”
凤殃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情绪再次被扶玉秋这一扑给扑得魂飞魄散,身体僵得好似柱子,好半天才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矜持地回抱扶玉秋一下。
“嗯,我也觉得。”
凤殃觉得自己“心怀不轨”,所以只抱一下就将扶玉秋不着痕迹推开。
扶玉秋并未察觉,乐颠颠地说:“之前我哥一直让我待在闻幽谷就是因为另一棵幽草被人类采摘走,所以过度保护我。这下好啦,幽草回来了,还这么厉害,以后他们肯定没理由再拦我出去。”
“幽草是天道恩宠之物,就算遇险也会留一线生机。”凤殃笑了下,道,“你不打算去和……他叙叙旧吗?”
扶玉秋摇头:“我没和他见过几面,叙旧还是让他们俩去吧。”
因同根而生,扶玉秋对采摘幽草的罪魁祸首是实打实的憎恨,但当再次重逢,对幽草没多少记忆的扶玉秋却不想主动搭话。
——就算想叙旧,也无“旧”可叙,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幽草并未陨落,自然皆大欢喜。
扶玉秋畅想着自己往后能随意离开闻幽谷出去玩,高兴得不得了,接连对凤殃保证自己一定会经常去凤凰墟寻他玩。
凤殃见他像是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忍着笑道:“你出去闻幽谷不想着去其他新鲜的地方玩,作何又去凤凰墟?”
扶玉秋连思考都没有,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因为我想见你啊。”
凤殃愕然看他。
扶玉秋并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不能说,直白的、热烈的话根本不加掩饰:“我出去闻幽谷也不去其他地方玩,我……”
扶玉秋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后面一句话有些奇怪,但他还是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了。hτTΡδ://WωW.hοИGㄚυē㈧.CοΜ/
“我只是想见你。”
从外面回到闻幽谷,扶玉秋满脑子想的并非是外面如何如何好玩新鲜,而是满脑子都想着见凤殃。
只有凤殃带他去玩,他才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兴趣。
——扶玉秋完全忘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自己是如何疾声厉色地骂凤殃。
凤殃的神智被最后几个字冲撞得人仰马翻,好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脸腾地红透了。
少年人对情爱之事难免羞赧,却并不觉得扶玉秋这样热烈的“爱意”有什么不可承受——但凡凤殃再年长个几十岁,对扶玉秋的这番话许是会觉得惶恐,有种自己仗着沉稳成熟来诱拐少不更事、不懂情爱的孩子的愧疚。
年少轻狂的小凤凰此时只觉得心口激荡,几乎有些飘飘然了。
只是最后一丝神智告诉他,扶玉秋对情爱什么都不懂,说这番话也并不是在示爱。
凤殃正要说什么,周身再次传来熟悉的寒冰灵力。
两人回头看去,就见寒竹君不知何时来的,正缓步走来,视线冷漠,好像世间万物皆是不起眼的蝼蚁。
扶玉秋对他不再有敌意,但感觉又说不上亲近,怯怯地躲在凤殃后面,抱着他的胳膊不说话。
寒竹君走上前,沉沉看了扶玉秋许久,才道:“出、去?”
凤殃拧眉,不太懂他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扶玉秋却不知是怎么听懂的,眼睛一亮,也不怕他了:“我能出去玩?”
寒竹君沉默,好一会才点头。
扶玉秋眼巴巴看着他:“那……那我二哥要是罚我怎么办?”
这还是重逢后扶玉秋第一次对他露出这么温和的表情,寒竹君这次倒是不再沉默了,很快便道:“不会。”
扶玉秋狂喜,赶忙抱着凤殃的手臂:“走走走。”
凤殃犹豫:“就这样出去?”
“嗯嗯!”
扶玉秋唯恐寒竹君反悔,又怕扶玉阙会发现,着急得不行,一把薅住凤殃就往外跑。
只是跑了几步,扶玉秋迟疑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寒竹君正目不转睛盯着他,扶玉秋竟然从那冷漠如冰的眼神里看出一点难得的温柔来。
扶玉秋和他对视一眼,急忙躲开视线,但是移开又后悔了,重新正视他,态度前所未有的乖巧。
“谢谢……哥哥。”
寒竹君瞳孔倏地轻动。
扶玉秋说完,欢天喜地和凤殃离开闻幽谷。
等到扶玉阙察觉到扶玉秋不见时,已是半刻钟之后了——按照凤殃的速度,此时八成已经转瞬到了凤凰墟。
扶玉阙气急,冷冷对寒竹君道:“为何放他出去?!”
寒竹君垂着眸,冷漠道:“不?”
扶白鹤在旁边笑个不停:“对啊,为何不?你难道真的想让玉秋孤独终老在闻幽谷?”
听到这个“孤独终老”,扶玉阙顿时将矛头指向扶白鹤:“你知道?!”
扶白鹤懒洋洋坐在软椅上,脚随意放在地下趴着的一只雪豹腰腹上,淡淡道:“和你们俩聊天真是费劲,两个人都凑不齐一句完整的话,怪不得玉秋要跑。”
说着,他将雪豹一踢,懒散地起身:“我也走了,你们两个对着大眼瞪小眼吧。”
扶玉阙:“……”
寒竹君:“……”
扶玉阙不满道:“扶白鹤!”
“就是啊。”扶白鹤“啧”了一声,终于不耐烦了,“但凡长眼的人都能瞧出来那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凤凰墟那小孩几乎都把眼睛栓到玉秋身上了,玉秋想出闻幽谷十有八九也是想去找他,这还要猜吗?”
扶玉阙漠然:“可他是男人。”
“哦。”扶白鹤阴阳怪气道,“所以你是想给玉秋找个修为滔天的女修,让他一个小废物吃人家姑娘的软饭?”
扶玉阙:“……”
这时,一直沉默的寒竹君大概终于酝酿好了,吐出两个字:“良人?”
“哦哦。”扶白鹤来一个怼一个、来两个怼两双,继续阴阳怪气,“我们怎么知道那小凤凰是不是良人?靠你俩炸豆子似的往外蹦字儿就能判断出来吗?”
扶玉阙、寒竹君:“……”
两个人沉默,觉得他们的嘴八成在扎根的时候都长扶白鹤身上去了。
怎么就那么会叭叭?
扶白鹤叭叭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夺舍之事你什么时候酝酿好说辞?我都好奇死了,你到底是怎么夺舍这具躯体的?”
寒竹君又开始酝酿。
扶白鹤翻了个白眼,感觉等他交代完得猴年马月了。
寒竹君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张嘴八成也说不清,索性朝两人一伸手。
扶白鹤和扶玉阙不约而同甩着一道灵力过去——这是三人当年还未有人形时心照不宣的习惯,只要灵力相交就能畅通无阻进入对方识海,窥探全部记忆。
寒竹君微微闭眸,将当年的记忆全都传给两人。
扶玉阙两人只记得当年是个雷暴雨天,狂风大作,雨几乎将所有叶子都要打掉,疼得要命。
在进入寒竹君记忆后,两人这才意识到——那并非是个普通的雷雨天,而是整个闻幽谷都身处雷劫中心。
那是寒竹君强行突破而引来的雷劫。
……以及天道对于他强行采摘生有神智幽草的天罚。
数百道雷铺天盖地宛如大雨似的朝着那单薄的、在天道面前堪称蝼蚁的身体重重劈下。
下界第一人修为滔天,但奈何他受过重伤,哪怕用尽全力抵抗却还是无法承受。
寒竹君已采摘了幽草,眼见着泼天雷劫要将他劈成齑粉,索性冒着危险将还未散去神智的幽草强行吸纳入内府中。
这也给了幽草一次生的机会。
下界第一人的寒竹君识海太过强大,哪怕幽草用尽全力去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却也像是汪洋中的一叶扁舟。
幽草觉得浑浑噩噩,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那强大的神魂震得魂飞魄散时,身后像是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只是这一下,给了他足够清醒的神智,足以同那强大的识海争夺。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天道留给他的一线生机。
天道本就恩宠幽草,更何况是被人强行采去入药的恶毒行径。
幽草成功夺取寒竹君的躯体后,便一直在闭关之处稳固神魂,拼命吸纳三界各处源源不断的寒灵力以此来修复破碎的内府。
如此修炼数十年,才终于得以突破生死关。
扶玉阙微微睁开眼睛,终于弄明白来龙去脉。
看着幽草陌生的身体,陌生的灵力,扶玉阙怔了许久,突然猝不及防上前,一把抱住那具冰冷的身体。
扶玉阙这些年一直强撑着兄长的威严,努力保护扶玉秋、训诫顽劣的扶白鹤、寻找杀害兄长的罪魁祸首,浑浑噩噩活了这么多年。
昨日他前去仙盟见到幽草时,还颇为不可置信,一直到现在都有种不真实感,总觉得他奔波这么多年,得到的从来都是绝望,这次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找到了人呢?
天道会对他这棵毒草这般仁慈吗?
直到现在,扶玉阙终于找到了一丝真实感。
随后,铺天盖地的情绪涌入他早已冰冷的内心。
扶玉阙紧紧抱着幽草,好一会才松开他。
他依然是那副常年不见的冰冷神情,只是眼眶却带着些微红。
“回来就好。”
短短四个字,让他们奔波数十年的疲惫绝望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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