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热,园长大手一挥,给我们下发了通知。
光明幼儿园今年的学前班毕业又要准备起来了,幼儿园升小学,家长们都很挂记,带班老师临时突击,教小孩子们用英语唱《小星星》,学前班所在的二楼终日回荡着录音,小孩子们有些高考的劲头,刻苦地哼哼唧唧。
我不带学前班已经很久了,但是人手不够的时候,我又滋味平和地被拉去帮忙,园长让我安排小孩出入场和家长座次,替她盯着彩排,再负责一些其他的琐事。
朱二婷带的班也不是学前班,她刚对着我小茴香喊了半天幸灾乐祸,一转头得到通知,她带的明年的毕业班也得准备节目欢送一番。
这事儿写成了一封信,要小孩带回家给家长看,学前班的小孩当天开始晚放学半个小时用于排练,我制作好了卡纸看打印机往外噼里啪啦地吐纸,财务对着窗户抽了根烟,迎着风意味深长地感叹:“小
茴香老师,你说孩子这么小,哪懂这个,日后出人头地了,还能把幼儿园当母校了不成?”
有个老师正好走进来,随口开了句玩笑:“就能县这文化水平,要是上完小学就不念了,幼儿园可不就是唯一的母校了,还发毕业证。”
我忽然想起郑宁宁,小学报了名却没去成,李子幼儿园这个“母校”也没了。
一时间我也没搭话,这位老师进来拿了个东西就走,财务老师迎着风吞云吐雾,我低头看着卡纸一张张被吐出来,提了提脚边的纸袋子,把卡纸都拢起来用橡皮筋捆了扔进去,按班级分了六摞,我清点了下数目,对着电脑关了文档。
结束了彩排,带班老师们各自分发卡纸。光明幼儿园比李子幼儿园体面的地方是这里就有个小礼堂,不必去外面风吹日晒,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舞台前面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向更衣室,男孩女孩分开,用蓝色和粉色卡纸标识,又紧挨着洗手间,男生洗手间门口画着大象,女生洗手间门口画着长颈鹿。
另一头是仓库,放着道具服装,服装还没有订购,带班老师们各有计划,我腾空往年的杂物,一个个箱子里堆满了一些乱七八糟的道具。
往年我也干后勤的活,每年都发誓等节目结束后我要好好收拾一下让明年更轻松,但等什么儿童节和毕业典礼的活儿一起做完,我就累得身心俱疲,把所有剩下来还不能被称之为垃圾的杂物往仓库一堆。
第一天干活,我先是把旧物都收拾了出来堆在外头。
这事儿就把我熬到了八点,锁门的阿姨来把钥匙扔给我,让我记得锁门,我就顺便委托阿姨帮我把电动车充上电。
九点半我从小礼堂出来锁好门,发现阿姨倒是给我充上了电。
但车胎没气了,瘪得像漏了孔的鸡蛋灌饼。
电动车车胎漏气,花费和自行车不同,我很会修自行车,撬出橡胶内胎泡进水盆里,找到破损然后补上,电动车胎与自行车的区别很大,我无从下手,站在原地,一时间看着充电器的绿灯有些愤懑。
但这股愤懑一转头就消失了,我收拾好充电器,推着电动车像是在拽一个商场撒泼的孩子,摩擦力变得无限大,时时刻刻都在往四面八方倾斜,后轱辘努力而盲目地转动,前轱辘瘪得嘎吱作响。
九点半,天还算黑,但毕竟是夏天,能够路过有些人烟的小公园,路灯照着我,我踩着影子,比步行再稍慢一些。我调整了一下心态,摸出耳机插上,戴了一只,另一只虚挂在耳朵上听歌。
但是我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于是音乐声我拖到最低,走在路上只听得见我自己脚步声和轮胎碾在路上嘎吱作响。
我的呼吸声穿过路灯,泛起一阵阵灰尘,像暖黄色的软胶糖放久了变得灰扑扑,站在路灯下面,我忽然看见了甘玲。
甘玲如她所说跟着我,但也不算是跟着,而是随时随地地截断我的去路。
两个路灯的距离不过四五步,她从黑暗中走到我前面的路灯下,空寂无人的马路上,声音止息,虫儿鸣叫在路边的草丛中,渐渐变成了安静的背景,电动车在我手里瑟瑟发抖,左右把不住平衡,一个劲儿往我身上倾斜。
这天甘玲也没换衣服,还是那件不嫌热的厚卫衣,板鞋变得愈发脏了,像是去垃圾堆里走过了一趟。
只是这天这个女人挽起了袖子,露出胳膊的肌肉线条,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要上手抽我一顿了,握着电动车准备随时不顾车胎磨损直接拧开钥匙飞奔。
但到底是没有,她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中随意地飘舞,像是一根根冰冷的触须去探知热度。
我没说什么,只是偏转了电动车把,继续往前,甘玲果然拽住了车筐,电动车猛地一抽,我一下拧开钥匙,嗡一声,后轮愤怒地原地滚了一圈,前轮被甘玲死死压着,以至于后座猛地弹起来一下,我险些脱把。
“谁杀死了郑宁宁?”甘玲开口。
她的嗓子有些哑,和初见隔着门板的从容不太一样,像是去嚎过丧似的用力过猛之后剩下的低沉。
我没说话,两只手用力,加上奋力拽车把,把自己的电动车从甘玲手里拽出来。
甘玲再次拽住了后座,自己就坐了上来,两腿撑住电动车不倒,我松了手,和甘玲对峙。
“七年过去了,你要是想讨个公道,为什么不早来?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你真的是郑宁宁母亲吗?”
我想打击一下对方,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像套着一张防弹的脸,刀枪不入地冷眼看我。身为一个母亲,要在这里问杀死女儿的凶手,总得有点悲恸,有点自责,有点多年来深沉的痛悔吧?可这些情绪到底是没有出现在甘玲脸上,甘玲淡漠阴沉,眼底带霜,抱着胳膊看我,戒备很深。
对方不说话,我说我也没说什么可说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服判决就上诉,别来为难我这个幼儿园老师。
我掷地有声地扔下了情理和法理两粒法宝,扔出去就无限变大像两座宝塔一样把她压住,然而对方冷硬异常,油盐不进,好像自己是石头变的,不吃人间烟火,不顺从法律,不近人间的规矩。
“我上个星期,才知道宁宁死了。”甘玲抱着胳膊说话,声音很平静。
我想起上星期我如常上班,园里组织了小小发明家的学习活动,走廊里放着爱迪生等人的故事卡。
然后,我才意识到甘玲说了什么话。
“什……什么?怎么可能?人都葬了七年了,你——”我结结巴巴,甘玲的情况超出我预想,以至于我脑海中重新升起一个念头:这真是郑宁宁的亲生妈妈么?哪个亲妈连自己孩子死了七年都不知道!
甘玲被我这么结巴一问,也没有过多解释,沉着地坐在我的后座。
我忽然感觉这街道变得漂浮不定,像是海浪从地底涌上来,淹没了路灯,把我和我的电动车托在水面,水浪一阵阵漫过胸口,呼吸暂时困难。
七年,七年会有许多事发生,有一位国王做了一个梦,最后梦境显示出预言,国内会有七个丰年和七个荒年,像母牛和穗子一样有饱满也有干瘪(注1),在我的七年里,郑宁宁消失不见,孩子们抽条生长,我被叫了七年的小姜老师,反复地看见郑宁宁的灵魂忧愁地望着宏志小学又看着我——七年!
而郑宁宁的亲生母亲这么跳过了七年,然后坐在我的后座上。
七年的记忆丝丝缕缕地平均摊在我身上,像棉花一样逐渐饱满蓬松,七年压缩成一根针直接穿进甘玲的后脑勺,所以这个女人疯疯癫癫听不进人话地尾随我。
疯女人终于从我的后座上站了起来,却只是咬准了一个问题:“你告诉我,谁杀了郑宁宁?你随便说点什么,名字,长相,住哪儿,当时穿什么衣服……你总有点儿能说的吧?”
这个人是咬准了要找到那个凶手。
我奋力拽着电动车把,用腰扛着沉重的车身,很担心在我双手无力的时候它从我身上掉下去。甘玲还在重复她的问题,在我不回答的时候,她猛地扯住了我的衣领,从后一拽,我的脖子就被卡住了。
可我什么都不会说,我是证人,那是我的秘密。
被衣领卡住脖子,我喘不上气,甘玲虽然疯狂偏执,却并不是杀人凶手,在我面色发白的时候松开手,电动车轰然砸下来,塑料车挡风碎了一块,我听见它咔嚓的脆响,甘玲松开手,站到我面前,正式地扯住了我的衣裳。
“你说。”甘玲的眼睛和我相对,目光冷锐,像两把刀子戳向我。
“我不能说。”我也盯着甘玲,我不擅长与人对峙冲突,只能咬紧底线。
一辆路过的小汽车骤然驶过,晃过的车灯在那一瞬间照得我们两个都褪了色只剩线稿。
“连孩子死都不知道,七年,你凭什么知道凶手长什么样。小孩都死了!你找凶手有什么意义?”
我吐出一句极其刻薄的话。
甘玲却不为所动,甚至眼神都没有波澜半分。
印证了我的猜想。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个合格的妈妈,她现在就是狩猎者,她要找到那个凶手。
甘玲根本没有软肋可以戳,我那句话不痛不痒,对方仍然一意孤行,我只能强行挣扎着从她手里逃开,拽起我的电动车,像搬动一块巨大的石头。
然而,这个女人比我以为的更加冷硬,她只是轻巧地踩着马路牙子,忽然说:“那你又凭什么质问我?你连孩子妈都不是。”
好像被人从背后砸了一拳头,心头发闷,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顾不上扶我的电动车,甘玲把卫衣袖子放下来,补了一句:“我还会跟着你。你会说的。”
“我没义务向你这种不负责任的母亲交代!”
“你会说的。”甘玲看着我。
她并不用眼睛瞪人,只是平静地把目光撒过来,就像撒了一把钉子钻心剜骨,嘴唇抿得很紧,乱糟糟的头发胡乱摆动。
“随你便。”我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掷地有声的脏话。
“你会说的。”
我和我残破的电动车依偎着落荒而逃,第二天去修车铺的时候人家说前车胎很明显是被人故意弄坏的。
我不会对甘玲说一个字,现场发生的所有事情,她不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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