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关外五十里,一处村落火光点点,另有少许毡帐在村外驻扎。
此次西戎人春猎有些不同,往昔都是小股游袭,轻装上阵,以快奇取胜,劫了就走,从不驻扎。这次足足五百骑兵呼啸而来,马匹缁重准备齐全,烟尘滚滚,喊声震天。劫了商队农人却不走,一驻就是七天,每天派人到关前骂阵,杀人辱尸。而最让介侯连日忧心的却是此次西戎骑兵的领兵之人,西戎王弟跋拖勒,中原女奴之子,战俘营里杀出的将军。
此人身材高俊,兼具西戎人的强壮和中原人的挺秀,剑眉凤目,鼻梁挺直,嘴线微弯,本是有些薄情的风流面相,却被左额太阳穴倾斜而下直至眉尾的一条细长的刀疤破坏。疤痕牵引左眼眉尾眼角斜飞,似在睥睨众生,戾气横生。左脸凶戾,右脸风流,分裂的气质令人望而生畏。
他最恨人说他样貌和身份,十二岁才出战俘营就在决斗中刺死了两个胆敢嘲笑他的西戎武士。此后纵横战场二十年,凭借高超的武功、辉煌的战绩闻名于世。更令人胆寒的却是他血腥嗜杀的嗜好和种种关于他屠村虐囚的传闻。大岳、中原,乃至不曾和他交手的东部诸国,处处流传着西戎屠神的传说。陈国炼金名士专门为他制成一面黄金罩额,护住额上疤痕,从此他又多了一个名号,半面修罗。
修罗,传闻中西方的恶神,嗜杀的邪魔。
都知跋拖勒爱马,侧院马房里,他正在给坐骑梳理长鬃。他动作可算温柔,轻轻说着什么,那马儿定是舒服得很,臀肉微微抖动,马首时而仰起,时而回头,咬一口主人的袍角。
一武士疾步进来抱拳行礼,禀道:”将军,有一个俘虏跑了,请问怎么处置?”
“想回家,就成全他,拖他回去,”跋拖勒头都没回,手上动作不停,“如果到城门他还活着就放了他。”
“是!”
“带上所有俘虏去看着,看谁还有胆子逃。”
“是”
所有俘虏共几十人被驱赶到村外官道,老老少少青壮年居多。已是傍晚,暗淡天光中一个西戎武士跃上战马,拍马狂奔,马后拖着一个人,才跑了几步就倒了,伴着一阵瘆人惨叫渐渐远去。瑟瑟寒风中,众人一时鸦雀无声。等了一刻,已有几个佝偻了身体瘫在地上。远远马蹄声渐近,武士骑马返回。另两个武士走到马后查看,竟嘎嘎嗤笑,拎起来晃了两下,回身命令众俘虏,“你们,来个人,把他带回去吧,哈!哈!哈!”
嗜杀的游戏试探着人群承受的底线。
忽然伴着一声崩溃吼叫,一个男子冲出俘虏群,向外狂奔。一只羽箭逐风飞去,准确射中他的后心,人倒下,不动了。
“还有谁敢跑?”风中传来一声断喝。
众人寻声望去,跋拖勒立在院门正中,单手握着索命的弓,不负半面修罗的凶名。
良久,再三催促下,终于走上一个中年男子,拎着半截尸~体回到关押俘虏的院子。
夜幕降临,西戎人那边喧哗热闹,小院里却安静非常。门口挂着的半截尸~体夺取了所有人的视线。不敢看又无法回避,时时刻刻在折磨所有人的心。
那拎了尸~体回来的中年男子蹲在墙角,身后柜角躲着一个小孩。是个漂亮的女娃,两三岁的模样,双团髻,压眉的刘海,双手捂着小脸,脏兮兮的指间露出一双大而灵动的眼,因为害怕飞快地眨。看衣着布料只是普通的细麻,针脚干净细致,没有补丁,想来家境虽然普通却是个被宠爱的乖囡。
中年男子名叫肖父,就是关前村的人,十几年前逃进关里没了土地只能打些短工糊口。孤身一人倒也没有牵挂,只是看见人家有妻有子难免有些艳羡。
这小囡是前几日拉去吊死的女人的孩子,可怜没了母亲却这般乖巧,不吵不闹。肖父心慈,每日一顿的野菜糊省下一口给这孩子,总算没被饿死。
这孩子不知是被吓坏了还是天生哑的,一直不出声,有事就眨眼努嘴两手乱划。
唉,肖父也有些乏了,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不知明天是哪个的死期。本是沉默寡言的人,看着小囡这般无邪的模样,不觉有了说话的兴致。
再挪后了些,靠着柜门,伸手将小囡抱在怀里,小囡眨眨眼,将头靠上暖和的胸,“冷?”
小囡深深点头,又凑近了些,发髻摩擦着肖父微敞的胸口,有些痒。
“唉,你这小囡真哑的吧,也不叫人,给吃就吃,不哭不闹,真是讨喜得紧,可你阿母怎么就舍得带你出来受这个罪,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来救你。好好的小囡,怎就舍得。嗐,心疼谁呢,都是砧板上的肉,早晚一刀了事。今天阿伯舍你一口,明天还不知有没有命在,你这小囡又靠着谁活!你那母亲作孽啊,若是我家女儿怎舍得!阿伯我叫肖父,你可莫忘了,如果有命活着找个街口给我烧几钱纸钱,就算报了我这今日的恩情。”
胸前的小脑袋如有所感,抬起头,盈盈的大眼睛仿佛雨润的琉璃,举起小手笨拙地抹去汉子脸颊上泪。
“你这孩子,怎这般可人。”肖父拉下小囡的手捂住胸口,那里丝丝地疼。
第二日,破晓十分,营口一阵喧哗,一名武士上马奔进村里报信,“将军,赤那王子回来了!”
赤那走到半路,被骑马赶来的跋拖勒截住。跋拖勒飞身下马,甩臂一鞭斜抽在赤那左腿上,力道已是收了,却还是让赤那歪了一下,险些栽倒。他上去一步,一把薅起赤那的衣领,怒喝:“你还知道回来!谁让你去的?你疯啦!这个时候不守在王帐,如今看你如何收拾!”
“王叔,我说过西戎人只能长在西戎的草原上!我没有错!”
空气里顿时杀气横溢,两只草原上的猛兽势均力敌。
少顷,跋拖勒率先移开视线,松开手,抬手挥散众武士,声音沉肃,“你父王已经在三天前薨了,我全瞒着。知道的人都关在王帐里,你马上回去主持大局,我随后就到。”
虽已经料到,却想到这么快,那位草原上最勇猛的王就这么去了。
跋拖勒左手搭上赤那肩膀,微微用力,少有地温和,“你不该去。让他劳神……可带回来了?”
赤那猛地抖肩甩开跋拖勒的手,转身紧走几步,抢过一武士手中缰绳纵上马背,打马飞奔而去。
“王子!”有人要上马去追,被跋拖勒喝住。
稍作安排,四百骑兵整装出发,追赶赤那先回王庭,剩下一百押运俘虏缁重断后。
俘虏被集合在村道上,能走的套上绳索,不能走的一刀砍了,强壮的赶去拉车。肖父把小囡背在背上,用件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短衣做成兜布裹得严实,小囡乖巧地伏着,头缩进兜布,不动不闹。
一名武士过来,长刀指指肖父,“你!把孩子扔下,去拉车!”
肖父马上点头哈腰,哀哀求饶,“大爷,大爷,我有力气,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这孩子好养,我省口吃的就能养活,保证不给大爷添麻烦。大爷就行行好,饶她一命,且让我养着吧!大爷,求求你!”
武士哪有耐心听这些,立刻发火,斥骂道:“少废话,马上给我扔下,不然连你一起砍了!”说着上去一把扯开兜布,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一看就是个女孩,却是从未见过的粉雪娇憨,像草原上盛夏里的金盏花般耀眼夺目。女孩诧异地瞪着武士,嘴唇紧抿,一脸严肃,却不十分害怕。
肖父忙闪身,罩好小囡,频频作揖,哀求道:“大爷、大爷,行行好!饶她一命吧!”
草原人素来疼爱幼崽,这小囡又这般稀奇,武士有些犹豫,恰好有领队催促,他又瞪了一眼肖父,不再计较,去寻下一个俘虏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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