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这几日因骑马伤了大腿内侧,行动不便。接送小耳及院中琐事都是于常在做,连去练马的事都暂停了。过两日于常果然收到姬玉传信,说有要事去办,下月方归。
洛歇了三四日,伤处结痂,慢走已是无碍,再五日,结痂脱落,才得自由行动。
这日,洛送小耳进了东学,正要离开,被学里一位侍从叫住。
“洛女,请留步!敝主人请你进去。”
洛上下打量这侍从,不认识,遂问道:“请问你家主人是哪位贵人?”
侍从走近一步,执手回道:“在下曾在诚明坊见过你,敝主人正是桑吉公子。”
原来是他,洛略一迟疑,点头应诺,随侍从进去东学大门。
进门右转,沿院墙边小路走了大约半刻,至一处堂前。青砖乌瓦,门楣匾额上书“吉安”二字。
侍从推开门,撤至一旁,请洛进去,随后关上门。
堂内陈设简单,一目了然。一几一案,案后正坐一人,正是李桑吉。
李桑吉今日与平日有所不同,着了淡青长衣,靛青金丝压边,墨色锦带,头上未带冠,只插了一根白玉云簪。
看惯了他满身锦绣的装扮,今日这般简素,洛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
“公子!”洛躬身作礼。
李桑吉揽袖招手,“过来坐!”
洛依言过去,在案前稍远坐下,问道:“公子怎在这里?”
“此间是当初建东学时,冉老儿特留给我的。不过我不常来。”李桑吉随口而答。自炭炉上取下铜壶,茶水缓缓注入茶杯中,升起淡淡白烟。
洛欠身谢过,将茶杯捧至自己这边案上放下。
“我每次过来他皆要赶来念经与我听,掳走我随身心爱之物。今日若非要见你我才懒待见他。”
不想还有此缘故,怪不得……洛不禁又往李桑吉身上看了一圈。不知今日他失了什么宝贝。
李桑吉横她一眼,淡淡道:“莫非我傻不成,自是收拾干干净净才来。”
洛不禁低头抿唇微笑,“不知公子今日见我所为何事?”
李桑吉单手持杯,抿了口清茶,放下茶杯,问道:“你可仍要寻你祖母亲族?”
洛点头道:“虽然艰难,洛仍会尽力而为。”
女子这几日许是闷在家中,面色有些苍白,不似往日的暗黄颜色。眼线很长,垂眸间,看不出微肿的眼皮,长长的睫羽掩住眸中光亮。
李桑吉看了一瞬,移开视线,说道:“既如此,我便将所知之事尽数告诉你。也免得你瞎闯,惹出祸来。”
未想有如此转折,洛惊喜之余,虽有疑虑,仍深深躬身拜谢,“如此,多谢公子。”
李桑吉拿起案旁一支竹管,从管中抽出来一卷绢图,小心在案上摊开展平。图上以青红彩线勾勒出一副山海图画。
“这是?”
洛不识與图,第一次见这种图画,不知有何用处。
李桑吉微微一笑,解释道:“此图名为山海图,是我游历各国,遍访名家,收集整理绘制而成。天下之大,尽在此图之中。”
见洛仍一脸不解,再道:“山河广大,图上每一寸就如实物缩小百万倍,如此才能画尽天下。一个墨点就是一城,一条细线即是一条河流,这起伏即是一座高山……”
他手指图上细节细细解释,洛越听越是有趣,听到入神。
李桑吉将图中一笔一划代表意思讲解明白,又指明中原国与梁国区域界限,主要郡县、关隘、山川河流。洛不觉伸出右手食指,在图中伏虎关外沼河上一点,而后曲折北上,向东北过三川山脉,至安平府,再东南至汝州丘水渡,过梁水至纪州,一直向东,过泾城,至鹿城。
李桑吉眼神随她食指尖移动,心中已了然。
洛抬头,未料撞见李桑吉沉沉目光,不觉有些无措,又有些兴奋,解释道:“好神奇的图,未想我走了大半年,在这图上只是方寸距离,手指点点就到了。”
李桑吉转而去看图上,“这有何神奇,不过巧技而已。给你看这图乃是为讲述你祖母与姜子淇旧事时,你能听明白。”修长食指虚点图上,陈国与梁国边境一处,说道:“这里便是最早有人见过你祖母与姜子淇的地方。”
陈国地域东西狭长,南有梁水,与梁国隔水相望,地势低平,北有浊水,山高谷深,地势险峻。浊水再北,翻过崇山峻岭,多为丘陵荒漠苦寒之地。
李桑吉所指之地,是梁水边,陈国的一座边境小城,名曲江。因梁水在此折向东流而得名。曲江与梁隔水向望。自曲江城往西五十多里,即是中原国与陈国的边境线。因两国多年无战事,且边民稀少,两边驻守边军巡查宽松,边民往来比较自由。
李桑吉接着说道:“因年深日久,当年经历之人多已故去。多方寻找,只在这曲江寻到一家邮驿的管事。他说在三十多年前曾遇到二女一男三个年轻人入住邮驿。那男子生得高大俊美,气质不俗,然所以令他时隔多年仍未遗忘的却是那两个女子。这两个女子互称姊妹,一个叫敏,一个叫幼淇。虽是白巾覆面,仍可见二人身形秀美、肌肤胜雪、双眸明亮、顾盼风流。尤其那叫敏的女子行走间自有凌然气势,令人不敢窥视。”说道此处,李桑吉问道:“你祖母之名可是单字一个敏?”
洛点头,他继续说道:“这男子正是我的老王兄,当今梁国国君李肖术。那时他尚未被封为储君,潜行远游陈国,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你祖母与姜子淇。据那邮驿管事回忆,那男子更钟情于敏,端茶倒水、添饭布菜,十分殷勤讨好。敏皆不以为然,态度冷漠。倒是叫幼淇的与男子出双入对,更似一对。住了两天,三人便离去。三日后,那男子却一人回来,询问邮驿中人是否见过敏。众人自然说不曾见过。男子又寻了一日,次日方离去。李肖术将姜子淇带回梁国,因他尚不是储君,不过纳个美人,无人有异议。几年后他被立为储君,便有人质疑陈美人身世不明。待他继位,几年后姜子淇便被迫将亲子过继与王夫人名下,不想李祁蛰伏多年,图谋叛乱,全家命丧梁水。”
洛眼望图上曲江二字,更生疑惑。不知道祖母在此前曾居何处,亦不知此后遭遇了何事,竟远走中原,流落到泸郡那等边陲之地。
“公子可能寻到与陈美人相熟之人?”洛问道:“或许有人知道她与我祖母出生之地,我祖母当年为何与她分开。”
李桑吉缓缓摇头,“我已寻尽一切可能,那些旧人或匿或死,已无法追索。如今这世上大概只有一人能回答你所有疑问,就是我那老王兄,梁国国君,李肖术。你觉得他可会如实答你?”
洛的心顿时一沉到底,才有些希望,知道了这许多旧事,又陷入迷雾,不禁喃喃道:“若当日与子淇姨祖母相认就好了。都怪我……”
李桑吉心中也是一叹,寻思片刻,说道:“其实也不可说毫无进展,你祖母与姜子淇应是陈国人,再去陈国寻访,也许会有线索。那邮驿管事,还曾说道李肖术与敏有过争执,言语间提到炼金山。不过我怀疑他许是听错了。据我所知,炼金山尽是男子,女子不可进入。但或可一查,也许能有发现。”
说话间,洛随李桑吉所指,看图上陈国西北一片山脉。
“这里就是炼金山?”
“正是,”李桑吉说道:“说是炼金山,其实是一片矿山,十分神秘。我亦未曾去过。若有机会倒可去见识一番。炼金山是闻名数百年的炼造之地。梁国大半兵器皆来自炼金山,周围几国亦是如此。”
“炼金山,”洛说道:“我家公子即是赴陈国办事。若与他同去或可打听一二,可惜……”
李桑吉闻言手指移上寸许,虚点图上浊水一线,说道:“你家公子如今怕是在此处跋山涉水,你若去了,有得你苦吃。”
原来如此,洛遂不再纠结,只等自己恢复自由之后,再寻机去陈国打探不迟。
说了这许多,李桑吉也乏了,喝了口茶,端正坐好,问道:“如何?我所知已尽数告诉你,可有酬金?”
“这……”洛皱眉想了一瞬,说道:“公子,不如我去城外山中为你采些降火的草药?我见你双目微凸隐有血丝,应是虚火阳亢之症。虽无大碍但须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早治早好。你看如何?”
竟然说他虚火阳亢,李桑吉星眸微睁,有些不可思议,“我问你要酬金,你却诓我吃药。阿洛,你这谋算不做买卖真是可惜!”
洛被说得心虚垂眸,儒儒道:“年纪大了,有些虚火也是寻常。”
李桑吉气笑,伸臂过去,两指捏起她的下颌,目光灼灼,一字一字问道:“你是说我老了?”
洛羞得脸热,扭脸退开,李桑吉收回手,手指轻捻,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说来奇怪,我自幼便画美人,自问从无走眼,为何看你一时泯然众人,一时又怀疑自己看错?”
洛闻言心中一跳,垂首低声道:“许是眼睛也花了。”
静了片刻,忽听李桑吉大声喝道:“来人!把她给我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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