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多洛莉丝回到旅馆。
多洛莉丝看着我在酒馆外面洗了手才放我进去。她披了一件黑色的魔法斗篷，进门前戴上了宽大的帽檐，刚好能半遮住脸。从我的角度侧头看去，可以看到她的鼻梁与瘦削的下颚线。
我们回到酒馆的时候，罗勒和尼克正在一楼用餐。尼克见到我跟多洛莉丝从外面回来，面露诧异。
我们坐到了他们的对面，西弗恰好从楼上下来，伙计就另外上了三份早餐。
桃金娘花酱淋上浓浓的新鲜蜂蜜，夹在烤面包之中，入口便是浓浓的满足感。曲奇国的饮食习惯偏甜，多洛莉丝并不吃甜食，我看着她拒绝了伙计端上来的早餐，另外要了一份清淡食物。
这万年不变的饮食习惯。
罗勒嫌弃面包口感不够脆，在叉子上燃了一簇火，对着盘子里的面包片移来移去，在自制做烤面包。
罗勒突然问西弗：“你实习期还有多久来着？”
西弗是在回答她的问题，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瞄了我两眼：“我前两天刚转成正式的实习生，之前都是预备实习魔法师。”
他眨着大眼睛看我是什么意思？是跟我解释他之前不算骗我，他还不是魔法司的正式成员？
哼，我才不想知道。
“预备实习？现在实习还要预备了？”罗勒问道。她收了火，抹上花酱，咬了一口烤得刚刚好的面包片。
西弗认真地说：“是，预备期两个月，表现好才能转实习生。”
我：“……”幸好毕业早。
不过一想到我实习期满后也没能转正，幸好个鬼。
尼克清了清嗓子，适时地加了句：“我觉得今年新设立的预备实习期正是体现了领导对帝国魔法司人员筛选工作的负责和重视。”
上司就在同一张餐桌上，他可真会拍马屁。
我悄悄看了一眼多洛莉丝，她头都没抬，不知道对这番话受不受用。
我回房准备换衣服的时候，察觉到手臂上有一点麻痛，应该是早晨出去时被枸骨的刺叶，或是其他什么给划了一下，伤口很浅，血都没有流出来，但酥酥麻麻的痛感很烦人。我跑到楼下问店里伙计有没有伤药。
伙计正在低头忙什么，他跟我说：“你来的刚好，药膏没有，药酒倒是有。”
他举起一瓶酒，撒了一点盐，颇为得意：“本店镇店之酒，改良版梅斯卡尔酒。”
我接过酒瓶，将信将疑地凑近闻了闻。
“你可别小看它，它不是普通的梅斯卡尔酒，而是我们老板娘偶然间研制出的新配方。能加快伤口愈合，减轻疼痛。”
我心里痒痒的，倒不是被酒香刺激了，而是被“秘密配方”给蛊住了。
我们魔药师这行，说来惭愧，第一爱好是抢人家的草药，第二爱好是抢人家的配方。
我喝了一口梅斯卡尔酒，细细品尝片刻。好东西，靠谱。
于是我倚靠着吧台问伙计这酒是怎么做的。
伙计看了一眼走过来的老板娘，老板娘对我笑笑，说：“也算不上什么秘方，只是材料特定，必须得是我们附近这片小森林里新鲜采摘的，我就算告诉你做法，你也做不出来。”
我说：“您说说看，我也不做卖酒的生意，就是好奇。”
“用马奎叶汁水发酵，再加入油炸物，蒸馏，最后把寄居在马奎叶上的蝴蝶幼虫一起密封在酒瓶里。比较讲究的是马奎汁的做法，要用火烘烤两到三天。喝了有利于止痛和伤口愈合。”
我低头一看，瓶底果然有一只蝴蝶幼虫，还活着。
我正欲再问火候和时间该怎么把握，就听到尼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聊什么呢？”
他站到我旁边，半是威胁半是警告：“话太多的人多半命也不长。”
现在多话的可是你，这话你应该跟自己说。
我没有理他，拿着那瓶药酒赶紧溜了。
我边喝酒边揉揉头开始整理今天刚采集到的草药药材，测试草药属性。
我把少量有价值的魔药样本保存，翻出草药笔记开始记录附近的地形和一些魔药属性——这里是很珍贵的材料地，平日里也不常来。记下这里有哪些珍稀原料，也有利于我以后取材，值钱的消息还能卖一两个出去。
等完成了我的日常笔记，我开始盯着那朵浅蓝色的酒花头疼。
我原本想把它干燥处理，等以后其他配料齐全了再制作魔药，只是干燥后的花会失去一半的药性，太可惜了。
我一时间间很犹豫。
我瞥见手边歪倒的酒瓶子，突然灵机一动，想着把梅斯卡尔酒的酒方和飞魂药的药方结合一下。我立即动手处理。然而很快，我就发现我大意了——
这花很奇怪，我不过用火烤了两秒，它就突然闭合了。
我才想起我犯了一个错误，它原本那层泡泡膜，不是为了夜间保温，而是为了保湿，它对于水汽的密度要求很高。我刚刚冒失的烘烤蒸发了维持它生存平衡的水汽。
我着急地拖着蔫了吧唧的花，我的大多数魔药器材都还丢在伊里萨尔，手头有限的工具救不了它。
只能找人求救。木系魔法师？那位叫桑妮的还没来啊。
水系魔法师？
这一行人里唯一一个会水系魔法的就是多洛莉丝。
哦，那算了——不行，我不能看着花白白死掉——可那就得去找多洛莉丝——她也不一定有办法，还是算了吧。
我愁眉不展地坐在桌前。
不行。
我这种爱花惜花之人怎么能忍心看着这么一朵珍贵的花在我手里死得不明不白？
做人要能屈能伸。
我最终拖着迅速干瘪下去的花，去敲多洛莉丝的门。
“扣扣。”没人应答。
“扣扣。”还是没人。她不在房间里？不想理我？
我正准备敲第三次门，就听到多洛莉丝在里面说：“进。”
我轻轻推了一下门——原来这门压根就没关。
谁知道，不关的门才是最要命的门。我刚往里迈了一步，就一脚踩了个空。
身体极速下坠，凛冽的寒风和冰雪在耳边呼啸。我连忙抽出匕首，扎进冰壁里，减缓我下落的速度。
“扑通”，我掉在地上又滚了几圈才停下来，冰渣子沾了我一身。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悠悠飘落。
这里是多洛莉丝的雪境。
“多洛莉丝？”我试探着问。我冻得直哆嗦。外面是炎热的季节，我只穿了薄薄一层衣服。
入眼是连绵的白色雪地，望不到边。我顺着有雪石的地方，一路走下去。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棵雪松，我走近，转了个角度就看到多洛莉丝正闭着眼，盘腿坐在雪松下。
她在冥想还是练习魔法？总不能是在自虐吧。
等等。我突然心里一惊，难道她现在还需要寒冰来压制火毒？她身上弗林之火的毒不是已经清除了吗？
我一着急，没注意，陷入细雪坑。
我挣扎了一会儿越陷越深，等雪没到大腿根我才反应过来，这细雪就跟流沙坑一样，不能动。
“什么事。”她睁开灰雾色的眼睛。
我见她神色淡淡，看不出一点中毒的痛苦迹象。那她刚刚应该是在思考事情，我松了口气，是我想多了。
“呃……我有一朵花，它被我不小心用火烤枯了，不知道你会不会……”我半截身子埋在雪坑里，话没说完，酒花就从我怀里飞了出去，悬在她面前。
缓缓飘落的雪花飞落在紫色小花上，我屏息看着。
片刻后我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开始飘忽，花后面是多洛莉丝美丽而专注的脸庞。
三分钟过去了，花瓣依旧闭合，丝毫没有起色。
我小声提醒说：“它是缺水了。”
大片的雪花化作更细小的雪沙降落，在将要触及花朵的时候散成水雾将它包裹，不一会儿，一小团透明的水球就将花包围起来，花慢慢在水里重新舒展开放。
我呼了口气，“谢谢。”
我半截身子还陷在流沙里，艰难地抬起手。多洛莉丝却没有要把花还给我的意思。
我疑惑：“你……”
她招手，水魔法球飞到她的手中，我就眼睁睁看着珍贵的花朵在她手里转悠。她微微勾起嘴角，像是找到了什么玩具。
我有些气恼了，那可是我珍贵的药材！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争吵打斗的声音。
整个雪镜消融。
我头瞬间有些晕眩，等我晃了晃脑袋，抬起头时，多洛莉丝已经收了她的魔法权杖，站在我面前。
我向前扑腾了一下，接住她扔过来的水魔法球。
她径直推开门走出卧室。我蹬蹬腿才发现我现在的处境——被编织毯绊倒在地，腿上因为刚才在雪镜里的那一番胡乱挣扎而被几十根粗线给缠住。
我就说多洛莉丝闲得没事做吗，自己冥思时用的魔法境里还布上陷阱，原来都怪这块倒霉毯子。
我翻身解了半天这些花花绿绿的粗线，越缠越乱，我干脆用匕首把它们都给割断了。
起身后，眼前突然一黑，身体里升起刺痛的灼烧感。
糟糕，刚刚冻着了，体内的弗林之火又开始折腾。
我的头磕上一旁的柱子，缓缓跌坐下来。
七年前。贝泽尔596年，三月。
普罗娜魔法学院是唯一一所卡娜帝国皇家直属的魔法学院，以古老保守著称，建筑物都还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样子。
德纳·卢德校长联合帝国魔法司的一众大魔法师对卡挪帝国的魔法教学进行了革新，缩短了学期教学课时，增加了自己钻研魔法的时间。
那对我来说是好事，不过讨厌的是，新的学期，普罗娜学院的学生需要与其他两所帝都魔法学院经常进行学术交流和魔法切磋。
树木葱茏，鸟鸣阵阵。我躺在石栏上，昏昏欲睡。
“你怎么在这里？大家都在找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我脸上盖着的书被拿开，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
来人是我的朋友莉莉卡。
“找我干什么？”我接过她扔来的冰镇黄杏汁。
“你还问？你连着三场赢了隔壁学校的同学，颁奖的时候人却不见了，教导主任正在派人到处找你呢。”
“梅里曼夫人？她说什么了吗？”我灌了一大口黄杏汁，酸到腮帮子抽搐，脑子一下清醒了：“我的妈……这哪里来的毒药。”
“卡麦店里新推出的夏日饮品。”
我揉了揉发酸的腮帮子，难以置信：“这玩意儿还有人买？”
“当然了，我不就买了。”莉莉卡一身臭汗就挨着我坐下来，我嫌弃地推开她。
刚运动过出了一身汗，我们两个火系魔法师坐在一起就是火炉撞火炉。
“你快去颁奖台，不然又要被说不重视三校友好交流，到时候被罚写检讨别来找我帮你。”
“我宁愿写检讨。”我特别郁闷，“去了就得被那两个学校的老学究逼着搞什么学术辩论，回回弄得我下不来台。烦死了，有本事打一架啊，成天逼逼叨叨的有什么意思。”
莉莉卡笑倒在我身上：“人家那是理论功底好，难怪人家说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天，他们说得真是挺对的。”
我瞪眼：“哪个混蛋说的？”
“我说的。”
我回头一看，冤家路窄。这人是隔壁学校的代表，好像是叫什么什么尼克来着，在第三场比赛中输给了我。说实在的他实力不弱，就是为人心高气傲经常轻敌。
第三场比赛我也赢得很吃力，最后是抓了他的破绽讨了个巧才堪堪赢下比赛。
他现在追过来不至于是不服气想再比一场吧？
我有点头疼。连比三场，我的体力消耗得很快，体内的火元素也弱下来，打估计是打不过了。
跑还能跑。
“你说的啊，那就你说的吧。”我拽着莉莉卡起身，说话间拔腿就跑。
却不料那位尼克同学也不废话，站在原地就开始念咒语。
“天上的云、地上的气，世间一切顽固不化的恐惧和光亮……”
雷元素聚集，光电转眼即至。
没办法我只能凝神汇聚火元素，也开始念咒迎击。
霎时间，小小的避暑亭里火焰燃烧，电闪雷鸣。
我们学校里的建筑都很结实，这种程度的魔法根本不会损害到它，但是周围的花草树木就不一样了，莉莉卡到处跑着念防御咒，防止我们烧坏植物和飞虫，忙得气喘吁吁。
“请弗林火神赐予我，自亘古至今的……妈的。”
我被那位尼克同学的雷击逼得连连后退。火元素透支，我现在已经支撑不起长咒语，只能频繁地念短咒语来左右避闪。
“火焰燃烧。”
“燃烧。”
“烧。”
“烧。”
我边“烧烧烧”地喊着，边狼狈地往左边走廊逃窜，不小心在拐角处正撞上一个人，扑了对方满怀。
那个人怀里抱着的书“刷啦啦”都掉落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蹲下捡书。
《攻击魔法咒语（六级）》。咦，是我们这学期的教科书。
我把那三四本书整理好，起身递还给那人。
烟灰色的眼睛。
像群山幽幽湖水间笼罩的一片轻雾，凝聚着寒气。我浑身的炎热燥意顷刻消散，身心都安静下来。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这一瞬间。就是在这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莉莉卡剧本里写的那种文绉绉的、玄里玄乎的、被称作“一眼万年”的感觉。
我声音不自觉地放轻：“这位……同学？你的书。”
“谢谢。”那个人接过书，淡声道。
我愣愣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金色的长发在光下如同绚丽柔软的织锦绸缎。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
等等……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我不是正在打架吗？雷电不是快劈上我吗？
我回头，九道雷电如有形质，被九块冰锥冰封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空中。我转头的瞬间刚好看见冰锥碎成无数片，像碎钻一样崩落在空中，折射出粲焕的光芒，而其间的雷电不见踪影。
卧槽，我无比震惊。
还能这么玩的吗？刚刚那人是水系魔法师吗？她念咒了吗？
我看着对面同样震惊的两张脸。那位尼克同学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和崩溃。
莉莉卡问：“那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摇摇头。
莉莉卡：“好厉害。”
我点点头。
很快我和莉莉卡就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原本教这门课的老师向学校申请了半年的假期，这学期你们的攻击魔法课程由我来代上。”
“我叫多洛莉丝。”
“下面开始上课。”
教室沉寂了三秒后，开始沸腾。
多洛莉丝。
同学们虽然之前没见过这位，但是学校里处处有她的传说。
她是大我们几届的学姐，不折不扣的天才魔法师，学校里几乎所有考试的成绩最高记录保持者，什么一次性通过九级雷系和水系魔法考试，三大禁术、不可穿越之地的试炼，甚至有一本关于魔法结构的教材就是直接用的她当年的毕业论文。
说起来，那篇论文最初因为太过离经叛道，其中的基础理论就与传统的魔法理念相悖，老师碍于她的身份堪堪判了及格。
然而在她毕业后半年，有位瓶颈期的大魔法师按照她的思路做了多次实验，发现她的想法完全是一个全新的魔法领域，那篇论文才重新被重视，改判满分，并成为一门选修课的教科书，引导学生们从那个新方向思考魔法的结构，争取早日形成一个完整的理论，用于实践。
莉莉卡隔着桌子跟我八卦：“这新来的老师可真好看，我看了那么多场戏剧，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原来她就是多洛莉丝？听说她毕业后就去了魔法司中任职，现在竟然会跑到学校里来教书？”
“是吗？我以为魔法司里的人都瞧不起教书的呢。”我盯着讲台上的人说道。
我最初跟大家一样，是很崇拜多洛莉丝的。对她的讨厌是源于之后的一堂魔法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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