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多洛莉丝四目相对。
她没有任何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我起身往身上蹭了蹭指间的水渍，拿起放在一旁的斗篷递给她。
西弗似乎是感受到我们之间沉默的气氛，他立即走到多洛莉丝的身后，表明立场。
这个狗腿子。
多洛莉丝没有伸手接斗篷，她对西弗说：“反思写完了吗？”
西弗递上一叠纸，点头如捣蒜：“写好了，两千字，一个字都不少。我昨夜不该不经批准，擅自外出看曲奇游园会表演，还差点被人贩子拐骗。”
我：“……”
昨夜还有这一出？
多洛莉丝一点头，看不出来是否满意。她又斜睨着我，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至少还有救。回去后自己领罚。”
西弗乖巧点头地说：“是，掌司大人，我已经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过错！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空气再次凝滞，我突然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从西弗那里转移到我身上。我尴尬地收回递着斗篷的手，挠了挠头。
恰好就在这时，我看到远处酒馆前的树荫下围了不少人，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一个中年大汉揪着一个男孩的领子，对着他的脸就狠狠揍了下去。
我大惊小怪道：“哎呀！那边怎么打起来了！打得好凶啊！”
我快走了两步，然而身后的多洛莉丝和西弗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又停下来回头讪笑道：“你们……不想去看看热闹吗？”
我们三个人走到近处才看清，这个大汉就是昨天来闹事的那位，就是他的弟弟费恩不幸惨死森林之中。
他手里揪着的男孩是那个叫努努的，此刻虽然嘴角被打破，眼上也肿了一块，但是努努的表情非常平静。
“这是怎么回事？”我对旁边的人问道。
“是你？”旁边一同看热闹的人看到我，又探头偷瞄了瞄我身旁的多洛莉丝。
“是这样的，刚刚有个蓝衣商人突然跑出来指认：那死去的三个人不是被野兽咬死的，而是被这个孩子害死的，你说这可信吗？我看这孩子浑身没二两肉的，只怕是平时饭都吃不饱呢，他提得起刀吗？”
面对众人的议论纷纷，那个小男孩却像是有着超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和麻木，任由大汉殴打，也不管众人说道。
围观人群中有人问蓝衣商人：“说这话可要有证据，你是什么人？”
人群中央，除了大汉和小男孩外，还站着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男人，穿着材质不错的蓝色衣服，看上去十分精明干练。
蓝衣商人说：“我是隔壁布力力镇上的一名商人，也居住在这家酒馆里，只是前几日我一直在外面与人谈生意，今日才回来。”
“前天下午我从外面回来时，从房间窗户缝里看见我的老熟人费恩正跟这个小孩子在吵架，费恩按着这小孩的头威胁，说知道了他所有的秘密，让他老实说把钱埋在了哪个地方，他不说的话就把他的恶行公布出来。”
“这个小孩立即表现出害怕的样子，然后带着费恩一起出门了。我当时急着要拿东西去镇上办我的事，就没多想，谁知道我今天一回来就听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
大汉问蓝衣商人：“你跟我弟弟费恩是什么关系？”
“我跟费恩有点生意上的往来，我和费恩也都认得另外一个死去的人，那人是布力力镇上一家地下赌场的负责人，私下里也做些违法买卖魔兽的生意。这回他跑来我们镇，我猜就是为了从赏金猎人手里买回大理石熊，谁知就给死在这儿了！你们说倒霉不倒霉！”
大汉听了自己弟弟费恩被害的来龙去脉，目眦欲裂，大声质问那个小男孩：“是这样吗？”
小男孩脏兮兮地从泥土地里爬起身，瞪着眼睛也不反驳。
照这个商人的说法，费恩既然认得那个布力力镇的魔兽买主，不难猜想他正是发现买主失踪后就开始留心调查，最终发现了是小男孩杀害了二人，不过费恩比起伸张正义，对那笔金币更为上心，于是威胁小男孩，不成想竟然反遭杀害。
有看热闹的人疑惑了，对着努努问：“那个赏金猎人和买主都是你杀的？就凭你这小身板？”
这孩子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大汉一脚踹在他心口，他飞出去三米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突然，一个面熟的妇人扒开人群，冲上前搂住吐血的努努，喊道：“你们不要血口喷人！努努一直是个好孩子，努努不会杀人的！”
众人看着这孤儿寡母，倒是想同情他们，只是如果那杀人的事真是这孩子做的……思及那三个人的惨相，不免觉得毛骨悚然。
酒馆老板娘也跟了出来，面有不忍：“丽比大妈，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妇人捂住努努的耳朵，愤怒地冲那名商人吼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突然要来诬陷我的努努……”
蓝衣商人道：“嘿！你的意思是我在瞎说？我没有瞎说！”
“那你拿出证据来！”
“我……”商人哽住一秒，随即道，“我是没有别的证据，我亲眼看见的，我不就是人证吗？”
“血口喷人！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来害我的孩子！努努绝对不是那样的孩子！”
——证据。
我倒是有。
我房中有两封语焉不详的信件。从第一封信的内容来看，赏金猎人艾伦与一名女子有关系，且该女子带有一个孩子。多半就是这两个人了。
我慢慢扫过在场的众人，我需要公布那份信件吗？
众人窃窃私语。
“我看不靠谱，这个臭小子瘦瘦小小的，能杀得了三个成年人？”
“等等，我们是不是忘记大理石熊兽了？那三个人不是被大理石熊兽咬死的吗？那谁养的大理石熊，谁就是凶手啊！”
此话一出，又有些人隐隐地开始暼向我……和我身旁的多洛莉丝。
我无语道：“那头大理石熊兽被关在山洞里，我不过是要去解救它罢了。你们应该想是谁把它锁在山洞里的。”
“那肯定是那名赏金猎人啊。”
蓝衣商人道：“不，不对，赏金猎人都有一套特殊的驯服魔兽的方法，不会用锁链锁住它的，别说那只魔兽后肢受了那么重的伤，哪怕是皮毛破损了些，都卖不出好价钱的。”
“这话有道理。”
蓝衣商人看向男孩，摇头道：“孩子，我一听说此事，怕我冤枉你，特地请了我精通刀法的朋友一同去见过那三具尸体了，他们身上的伤粗看来是野兽咬伤，但依然有蛛丝马迹未被遮掩掉，那些野兽咬伤不过是为了掩盖原本的一道道刀伤，用刀人气力不足，下手却极为狠毒——你跟死者有什么仇吗？”
酒馆老板娘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片苍白。而原本紧紧搂住小男孩的那位大妈手却是不住地颤抖起来。
“努努，他说的是真的吗？”大妈看着男孩，含泪摇着头，“你看着妈妈的眼睛，你告诉妈妈，你没有杀人，对不对？”
小男孩第一次开了口，他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是我杀的。我有多么恨他，您不知道吗？”
酒馆老板娘犹豫了一会儿，颤抖着声音问道：“丽比大妈，我突然想起来，你很久以前说过努努的亲生父亲居无定所，四处赚取佣金……难道那名赏金猎人就是努努的亲生父亲吗？”
男孩从自己母亲开口后情绪就开始崩溃了，他此刻疯了一样嘶吼：“不是！他不配！”
他发狠地咬住丽比大妈的手，几乎要咬下一块肉下来，红着双眼对他的母亲一字一句地强调：“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的爸爸。他不是。他只是个该死的恶魔。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即使被咬都一直拥抱努努的丽比大妈，这时却突然松开了手，怀疑且无比惊恐地看着的自己的儿子：“你什么意思？他是你的爸爸啊，难道，真的是你，不，你怎么能……恨他……”
“当然是我。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这一切了，我亲自动的手，一刀一刀地割在他身上——就像他以前对你、对我那样。他不是最喜欢虐待我们了吗？对了，我还锁住那头野兽，让它顺着刀痕撕咬，吸干了他的血……他不是最喜欢做这种事吗？”
那小男孩又自言自语道：“只是，我还杀了两个撞破事实的人，我太害怕了，我本来不想杀他们的……”
“啪！”丽比大妈狠狠抽了努努一个巴掌。努努的半张脸瞬间破了相，这一下竟然比刚才那个大汉打得更重、更狠。
“你这个，你这个魔鬼！艾伦说的对，我根本不该生下你，或者将你一出生就该将你掐死！他是你的父亲，你怎么能恨他……”
努努捂着脸，昂头看向妇人：“其实我最埋怨的人是你，妈妈。在你对那个男人言听计从的时候，在你任由他打你、打我的时候，你一次又一次地对他妥协，害怕他生气，让我去给他磕头认错……我做错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丽比大妈错愕流泪，依然是不能接受这一切，抱着自己头喃喃道：“不，不是的，努努不是坏孩子。努努也不会伤害爸爸的，不，不，艾伦也没有死，他没有死……”
“你怎么了？你的手在滴血。”西弗轻声问我。多洛莉丝也看向我。
我看了一眼自己手心的指甲划伤，用衣袖狠狠地擦拭了两下，摇摇头：“没什么。”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围观的人们有些已经懵了，不能理解这场闹剧是什么情况。
我却再了解不过。
又过了好一会儿，人们才差不多将这桩事的因果弄明白了——
一个赏金猎人的情人生下的不受欢迎的孩子，因为不堪忍受亲生父亲对母亲和对自己的常年虐待，最终计划了一场复仇，并且用计杀死了另外两个不小心撞破事实的人。
在众人的极力劝说下，大汉才没有当场气急失控砍死那个男孩，而是将他提着去了警署，等待曲奇国法律的审判。
散开的人群却意犹未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意思，这个男孩是个私生子？他谋杀了他亲生父亲？”
“他就算复仇，也不应该伤害其他人啊。”
“真是个畜生。私生子，呵，谁懂这种人，从小就生活得不如意，想必性格也扭曲得……”
这时，酒馆二楼，一声雷电轰然巨响，木窗上瞬间裂缝遍布，冒着青烟。众人吓得一惊。
我抬头看去，那是尼克的房间。
酒馆二楼。
罗勒看着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笑了一声：“恼羞成怒成这样，他们这是说到你的痛处了？”
尼克攥着拳：“我跟那种杂种可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是吗？”罗勒坐在椅子上，说道，“那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你那位堂妹——克莱拉·米勒？或者，我可以称呼她为克莱拉·诺林格？”
“住口！她那种低贱的人根本配不上诺林格家族的姓氏！”
罗勒看笑话一样看着尼克：“难道你就配了吗，尼克·诺林格？你不也是私生子？如果诺林格家族肯愿意光明正大地承认你的身份，你又何必像狗一样去巴结史里芬亲王？”
尼克面对罗勒难听的话，青着脸深呼一口气：“罗勒，请你明白，我跟她完全不一样！我的母亲与我的父亲一样是贵族身份，而克莱拉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流放罪都的贱民！”
“唔，好吧。”罗勒不在意地耸肩，“亲王殿下交给你的那本古籍，你看得怎么样了？”
说到史里芬亲王交给他的那本古籍，尼克收了怒气冲冲的气势，一时显得犹豫起来：“虽然亲王殿下那么吩咐我们了，但我依然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那种级别的魔法阵，所需要的力量太可怕了。而且一旦我们失败，那后果……”
罗勒打断他：“那可未必。”
尼克疑惑：“为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这么有信心？莫非吉卜林长老有另外嘱咐你什么吗？”
“一切都有可能，谋划了那么久，不试试怎么会甘心呢。不过至少得等找到那颗传说中的黑晶石才行——我们必须找准时机，只有在那个人最虚弱的时候，我们才有成功的可能。”
——如果吉卜林长老获得的情报是真的，多洛莉丝·弗尼埃尔之前搁置司中事务，无缘无故消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其中一定有蹊跷。
多洛莉丝身上有很严重的伤，或者是魔法出了问题。
罗勒想了想，又道：“你的那位堂妹……”
“住口，她不是我堂妹！”尼克就跟被踩了尾巴的动物一样，立刻炸起来。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的事不需要你指指点点！你也少得意，吉卜林长老可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看重你，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愿意把四大长老之一的位置让给你！”
“好了，事实上，你那位堂妹，哦，克莱拉，她身上大概有些秘密，盯紧她。”
尼克：“你什么意思？”
“我不能确定。”罗勒想起那日银月之海的货船上，她当时只用了人皮傀儡随一名佣兵潜入船上，什么也看不清，既无法确定船上那个人是不是克莱拉，也无法确定那个人所使用的是不是——
传说中的弗林之火。
罗勒眼中浮起一丝血色的兴奋，很快又压了下去，她抛了抛自己手中的弓，说道：“四大长老的位置？”
她妄想的，可不止于一个长老之位。
如果火神遗迹——弗林之火真的还存在于这世间，那往日不可妄想的事情，都皆有可能了。
魔法司上一任掌司尼古拉斯，他的突然暴毙不是至今还是一个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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