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四十岁时死于一颗我们在二十岁那年射进自己心里的子弹。」
——阿尔贝·加缪
六月。罪都。
肯·洛夫用生锈的叉子在粗劣的陶碗里戳来戳去,将一块接一块的干芋头捣烂成泥。
他喉咙有些发紧,虽然饿到能感受到胃部的疼痛,但他还是咽不下这些干巴巴的芋头。
说到这件事就来气。
他谋划这件事有半年多了,终于在昨天夜里付诸于行动。
昨天趁着月黑风高,他顺利地从芋头种植园的老农场主那里逃出来。逃之前他已经打听好了,最近有一队商船来到罪都。
这个商船结集了各种卖奇珍异玩的商人,为罪都带来了外界的新鲜水果、漂亮服饰、书籍,还有各种新鲜玩意儿,这些东西只是为了卖给了罪都的监管者——这个鬼地方唯一有钱的人。
剩下不值钱的零碎尾货懒得带走了,才会被打包卖给普通人。船商在大街上摆了两天的地摊,卖给这些罪都的罪犯们。
不过,敢到罪都来做生意的船商可基本都是些不怕死的家伙,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可能。除了卖货给监管者,商船还开展了一项秘密业务——
帮助罪犯偷渡出去。
肯·洛夫将攒了十几年的家当都给了那些人,才获得了一个上船的名额。
他都想好了,他逃出去以后,就去近处的曲奇国布力力镇上当个骑士学徒,听说那边虽然也很穷,但是怎么也比罪都强多了。
在罪都这些年,别的没有,但日夜劳作使他长出了有力气的臂膀和灵活的身体。要是骑士学成了,运气好再做出点成绩,他就可以去到更好的地方了。
总之,他实在受够了罪都这个鬼地方。
罪都条件恶劣,隔三差五的就有暴雨和山洪。洪水一来,房屋倾塌、财物损毁、死伤一片,山洪过后还容易有疫病。
罪都的医疗十分落后,得了病基本只能边祈祷边等死,或是自己去仙女木林里采点草药胡乱吃吃。
新出生的小孩子们体质差,都很难活着长大。因此虽然罪犯只能进岛,不能出岛,但是岛上的人口一直不兴旺。
照这么个折腾法,他能活这么久已经是个奇迹了。
更别提还有那些恐怖的监管者。
岛上的监管者是继承制的。因为遗忘之岛不属于任何国家,所以岛上最早的一批穷凶极恶的罪犯成立了监管会对岛屿进行自治,这些初代罪犯的后代就渐渐脱离了罪犯的身份,成为了现在的监管者。
跟所有残暴的统治者一样,这些监管者换着各种办法虐待鞭打岛上的罪犯,安排永远也做不完的苦活儿累活儿,自己却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岛上人们都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昨夜眼见着,他就能摆脱这一切了,因为一场意外一切都泡汤了。
结束了。完了。
他会被监管者们发现他曾经试图逃离罪都,他肯定会被送去那个恐怖的地方。
一想到这里,他就浑身颤抖,一点也不想活了。
昨夜漆黑一片,见不到一丝月光,他背着一个包裹,连蜡烛都没敢点,凭借着自己对道路的记忆一路摸黑,按照他过去三年的观察,他寻到了监管者巡逻的漏洞,抓住那一个时机点飞跃了罪都之门,跑到破旧的小码头。
到码头时,监管者正在搜船,等监管者们都走了,他才敢从大石头后走出来从小道走上商船。
那些船商把他带到一间船板下的狭小的杂物隔间——那不过两平米的地方已经挤了四个人了。他去得最晚,只能让众人托举着他,趴在四个人的头顶上。
“死胖子,罪都这种鬼地方你都能吃成这个样子,一个人占两个人的地儿,就不该让你上船!”托着他膝盖的人小声骂着身旁的人。
“怎么不让我来?老子一个人交了两个人的钱!”托着他胸口的胖子回道。
等了好久,一阵晃悠后,船解开了锚链,离岛,开始向着另一片陆地行驶。
一时间,争吵声不断的隔间里变得十分寂静,只听得到快速的心跳声——他们离开了!多少年了,他们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那疯狂的兴奋感没能持续多久。船身平稳行驶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在海中剧烈摇摆,海上霎时狂风大作——暴雨即将到来。
虽然暴雨对于罪都来说是常有的事,但商船出发前特地看了天气,今晚的雨不会很大。
洛夫他们最初在隔间里默默祈祷这场暴雨不要影响这次航行,但是后来雨越下越大,雨水灌入甲板,船都快要被风掀翻了。
随着水越进越多,洛夫的心里越来越凉。
他甚至想,既然无法到达彼岸,死在途中也不失为一种幸事。
船上的人都在用盆往外舀水,有人想起了他们这五个人,就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一起舀水。只是雨太大了,打在脸上跟抽鞭子似的,舀水根本无济于事。
就在船即将要沉没、洛夫一片凄凉地望着黑茫茫的海面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的时候,有一片游动的黑影从天而降。
洛夫眼看着海上亮起冰蓝色的光,船渐渐上升,船里的积水全部退去,船只在狂风暴雨中平平稳稳地——
驶回了罪都的方向。
于是,他又回来了。
现下,天刚亮起,暗沉沉的光照在深渊一样的海上。不守信用的船商害怕风险,单方面撕毁了协议,决定抛弃他们。
他越想越气,心里无比憎恨昨夜那几个从天而降的魔法师。
比起重回这个可怕的罪都,他宁愿昨夜就死在海里!船都已经离开罪都了,却又被重新驶回,多年支撑着他的美梦彻底破碎,使得洛夫此刻彻底丧失了生的欲望。
在这个荒凉的码头,洛夫看着眼前的这碗干瘪的芋头,下定决心,恶狠狠叉起最大的一个,塞进嘴里用力往下咽——运气好的话能就此咽死。
正在他面红耳赤,卡喉咙瞪眼的时候,一个红发女人走过来猛拍了两下他的背。他“哇”的一声将干芋头吐了出来。
他抬头一看——冤家路窄,又是这个见鬼的魔法师!
离开榕树酒馆,我们一行人到达曲奇国国境的时候已是傍晚。
我看着海上阴沉沉的云雾,担心晚上会下暴雨,但是其他四个人丝毫没有再休息一晚、等暴风雨过去的意思。
于是自然也没有我发表意见的余地,多洛莉丝结了个手印,不知从何处召唤出三条冰蓝色的龙。
——远超教科书级别的召唤术。
硕大的龙尾甩在地上,卷起一阵狂风,强大、充满压迫感的龙息扑面而来,细细的龙鳞在暮色下泛着无比美丽闪烁的色泽,淡漠蓝色的瞳孔里纹路分明。
说起来,火龙召唤术也是我最擅长的魔法之一,但我召唤出的龙只能勉勉强强长个眼睛伸出个爪子,与这差得太多了。
因为我跟西弗不会骑龙,所以我跟罗勒一起,西弗和尼克一起,共乘两条龙。还不等我坐稳,冰龙就冲天而起。
最初是天空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大概二十分钟后,黑夜彻底降临,雨势已经变得让人难以呼吸,我们往高处飞,升到低垂的云层之中,浓郁的水汽聚集在周围。
天空一片黑暗,将所有的风暴和危险都掩藏住。
我浑身冒着冷汗,死死地抱着龙背,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感受到下方辽阔的海上正卷一起一场恐怖的风暴,汹涌的风声和海水翻腾声音几乎时时刻刻往耳朵里灌。
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事情,说实话我不想回忆。因为黑暗,我整个人意识都模模糊糊的,浑身僵硬得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紧紧拽着我身下的冰龙,而一个腾空之间,我更是吓得揪住了它的耳朵。
无比刺目的光流爆发在不远处,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连而至。
终于,雷声渐渐不那么密集后,或许是快到彼岸了,我们开始往低处飞,冲入了大雨之中。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与其说是雨,不如说是泼下来的一道道水柱。
因为多洛莉丝是主雷系辅水系的双系魔法师,所以我们这些人连同我们的龙都没有被淋湿。那种感觉十分奇特,四周是不间断的水柱,我们被水包围却悠然自得,像是在海中呼吸飞行一般。
最后一道耀眼白光劈裂苍穹而下之时,变故发生了,轰隆隆的巨雷声响起。
当然,有多洛莉丝在,我们并不会被雷劈中。
就在这时,西弗看到海里有一艘快要沉没的船只。
于是我们收了龙,落到了那条船上。
最后一条冰龙消失前,将尾巴搭在甲板上,动了下腰身,把手脚已经僵硬的我抖了下去,我一时不慎给摔了个大马趴。
罗勒俯视着我,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我从甲板上爬起来,立即也给自己挂上坚强的微笑,装作若无其事。
小事,小事。
不气,不气。
之后,我们救了船上的人,操纵船继续驶向遗忘之岛。
船靠岸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众人登上码头,寻了一处避雨。
船商们翻出被水浸湿的蜡烛和木枝,点上火,点点烛光漂浮在漫漫黑夜中,我方才呼了口气,活动了一下生硬的四肢。
船长过来感谢我们,顺便问道:“你们是前来押送罪犯的?”
我揉着手臂,沉默不语。
西弗说:“不是,只是路过。”
六年前的那次实习历练,多洛莉丝、其他几位考生还有我都没有进入罪都,而是绕远路从海中直接去了遗忘之岛西北部的仙女木林。
我不明白,这次,为什么非要从罪都经过呢?
“路过?”船长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们几眼,又说道,“那你们要办理通行文书了。等天一亮,罪都之门就会打开,那些监管者们就会来了。”
接着,船商那边似乎起了什么争执,大概是取消了原本定下的一笔交易,我靠着杆子坐下来,困得渐渐昏睡过去。
也没有过太久,罗勒猛地一巴掌把我拍醒:“吃饭。”
雨还未停,天光见亮。
我顺着罗勒的手看向搁置在石板上的几碗烤芋头。是那些船商送来的,他们也正聚在一起吃早饭。
这芋头卖相一般,我吃了两口感觉味道还行,原原本本未加工过的芋头味,就是有点干嗓子。
我咬了两口才发现,其他四位魔法师没一个动勺,齐齐好奇地看着我,我也抬头看看他们……半晌讪讪地放下了叉子。
怎么了呢,难道高贵的魔法师们都没吃过火烤芋头吗?
人家好好的一种食物,也辛辛苦苦日晒雨淋地长这么大了,干什么挑食?显得我多么奇怪一样。
我正郁闷呢,然后我就眼见着坐在不远处的那个小伙子不知道咋回事儿,吃了块干芋头就卡着脖子喘不过气来,快要把自己活活给咽死了……
不至于吧?怎么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这么娇气?
虽然我算不上什么乐于助人的人,但是也不能眼见着有人在我面前以这么无语的理由升天。
我好心好意地走过去拍拍他,给他顺了气。
没想到我帮助的这人等气儿顺畅以后,立马瞪着红眼看向我,眼里含着深仇大恨似的。
好心没好报。我莫名其妙,暗骂一句“有病”。
这时,一阵响亮的喊声响起,众人都往西边看去。一队穿着制服的罪都监管者手持兵刃正向我们这里走来。
我望着不远处埋在烟雨中的那座数十米高的“罪都之门”。
时隔二十二年,我又回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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