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性考试的前一天中午,妈妈照例送饭。
“补一补脑子。”她夹起鱼放到我的饭上,笑道,“你每天做饭想要菜不重样太难了,我还特意买了菜谱,结果做出来还是这几样。”
我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道:“那也不用每天送啊,我也可以吃食堂嘛。都差不多。”
“那怎么行,家里做的饭总是清爽一点。你看看,这鱼啊虾什么的,食堂里哪里吃得到?还每天给你带汤呢。”妈妈说着,指指边上其他送饭的家长,“你看,也有好多人送饭。有些家长哦,还一天两顿的送,我也就给你送个午饭。”
我不说话了,继续埋头吃饭。
“明天是适应性考试?高考前最后一场考试了吧。”
“嗯?是吧,好像是。”
“我都要比你清楚了。你觉得能考多少?”
“不知道。”
“放轻松去考。不过你名次这么高,文化课的压力确实小了很多。”
“按你说的我随便考考就可以了。”我笑了笑。
“那不行,还是要好好考。就回到高二的水平就行,你完全没有问题的。”妈妈看吃得差不多了,递过来一碗排骨汤,“喝汤喝汤。我跟你讲,你弟弟很搞笑的,他天天在自己学校里讲自己姐姐考上了东大,好多孩子都很羡慕。”
“什么就考上?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拿着汤碗的手抖了抖,语气复杂,“而且很久之前你就说过了。”
“你这个成绩还怕的啊?人都迈进去大半了。”妈妈笑眯眯。
我只能低头牛饮。
五月份。
刚刚已经考完最后一次适应性考试,外面刚下过一场暴雨,天还是灰灰的。教学楼外面聚集了无数的人群,很多和我一样抱着考试用品的人也都停下脚步,抬头看天。
刚刚的考试里,外面一直在打雷。雨一阵一阵,化作无数的白点,冲刷着路面上积累的泥土。不知道是不是打雷的关系,我的状态很不好。我一到下雨天或者阴天就会这样。
平时倒是无所谓,只是这场模拟考,恐怕又要让妈妈失望了。
出了教室门,灰色的天空上挂着两道彩虹。准确点来说,应该是一道虹,一道霓。我不是很懂这个,只觉得好看。
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这样巨大的、完美弧形的两道彩虹。
肩膀忽然被勾住,沈青萝在旁边笑嘻嘻道:“白东大!看什么呢?”
我指了指天空。
沈青萝也站在那仔细端详着,摸着下巴赞美一番,又道:“考的怎么样?这是最后一场联考了。真好。诶,我觉得适应性考试比之前的模考简单多了。”
我假装忽略掉她后面那句感叹,叹了口气回答:“反正还会有周练的,没什么区别。”
沈青萝又摸摸下巴,假装捋捋胡须:“嗯……是。但是自习的时间多了呀,这样我就有时间好好看我的错题本了。”
我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说:“放假了。回家睡觉。”
回家之后,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社交软件上大家都像是断了网一样,连个泡都没有冒。原本每次考完试之后,动态里都挺热闹的啊。
“对了,我之前去了一个讲座,是一中的老师开的,还领了一整套的资料,说是能提分的,是什么……思维导图?我也不知道,就放在你抽屉里啊,你有空看看。”
“妈,这种都没用的。”
“怎么会,人家说的可好了,能一下子提高二十到五十分哦。还花了不少钱呢。”妈妈说,“哎呀,提什么钱,有用就行了。你平时就看一看啊。对了,你这个适应性考试是很接近高考的吧?什么时候出成绩?”
“后天大后天吧。不知道。”
妈妈坐到我对面,“你感觉怎么样?这次考试?”
我摇头,“不知道。”
妈妈不屈不挠,“自己考的试,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觉得会比之前三模好一点吗?”
三模分数也不过只比最开始的月考多了个三十来分,离一本线还差个四十来分。可是转眼离高考也不过是半个月的事情了。这个分数也不是说和东大无缘,只是有点悬而已。
我还是摇头,“不知道。”
妈妈似乎也有点恼怒,或者是她再也无法假装我能在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追赶上那十个月集训落下和遗忘的课程内容。
“你高二也能考到班级二十左右的啊?这个水平肯定是能上一本的啊?是不是状态不好,压力太大?”
“不知道。”
妈妈被搞得有些没脾气,声音萎靡道:“这是你自己的高考,将来是你自己去东大,又不是我。全国21名,这么好的名次,这么好的机会,你别浪费了啊!要是你能考上东大,我们就直接按照同样的路子培养你弟弟……”
我的语气有点冲,“那你去培养他好了。”
反正他比我聪明,比我活泼,比我更受喜欢,比我好看——也是个男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
妈妈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堵在了关上的房门外。
我走到自己的书桌前,看到妈妈买过来的复习资料摆在书桌上。我把额头抵在那摞书上,崭新书页的油墨气息扑面而来。
过去纷杂的记忆又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脑海里。
我想起爸妈为了去外国做试管婴儿而把本该周末回家的我托给了老师,周五的下午下起了雨,他们甚至都没有出现,只在电话那头假装自己要出差工作繁忙。
过程应当不怎么顺利,但回来后大家都很高兴。奶奶一见到我就说:“妈妈要给你生一个小弟弟啦!”
我知道他们不是去工作。
我说说:“我不想要弟弟。”
奶奶打了我一下,“说什么呢!有弟弟多好啊!哎呀,白家又有一个小孙子啦!”
小学五年级的我已经开始隐隐意识到:就算那个弟弟没有出生,大家已经更喜欢他了,如果我再不讨他们的欢心,再不努力学习,我就会成为死去的第三个女孩。
我觉得害怕。
我知道在我之后,我们家曾有两个未出生的孩子。我知道她们,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个世界,仅仅因为性别就被药物和器械宣判了死刑。
我记得无数的药物和偏方,奶奶让我拿去给妈妈,告诉我我很快就会有弟弟。
我记得奶奶如何冲妈妈发火,斥责她的肚子不争气,又记得妈妈如何无助地哭泣,摔碎了大姑送给她的亲自绣的十字绣。那些碎玻璃如何在傍晚幽蓝的光线下反射出冷白的细碎光线,以及隐匿在玻璃碎片下浓稠的暗红色血液如何流淌。
我记得爸妈为了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弟弟”如何争吵,妈妈如何将我推入狭窄的隔间,然后锁上门。
我记得药物苦涩的气味,记得门锁里的金属气息,也记得那个我常常躲藏的阁楼到底有多少书籍,纸张如何散发出霉味与腐败的气息。
“阿食。”
我知道阿食出现了,它应该抱住了我,因为我感觉浑身都冷嗖嗖的。我任由那些糟糕的回忆充斥脑海,却无比清晰地对阿食提问。
“阿食,我该怎么努力、获得怎样的成绩才能证明自己呢?”
“阿食,如果我的努力只是为了给白云深做实验,我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阿食,你要怎么吃掉我?”
——或许不是现在。
我抬起头,看见阿食站在书桌前,它看起来是一个模糊的细瘦人形。它伸出手,我感觉到它的触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很快就高考了。
它忽然这么说。
高考的前一晚,宿舍里集体失眠。大家知道彼此没有睡,都在翻来覆去等待困意来袭。
外面很安静,甚至连以往歇斯底里的蝉都停止了吵闹。偶尔有一两只蛾子扑到走廊上的灯上,发出砰的撞击声。
已经快十二点了,我的脑子清醒得不行。我决定穿件衣服,去外面的走廊上走一走。
我轻手轻脚下床,正打开宿舍的门,听见沈青萝轻轻喊了一句,“卿卿?你去干嘛?”
“睡不着,出去走走。”
“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
过了一会儿,沈青萝披着毛毯,和我一起站在走廊的昏黄灯光下。她散着头发,长直发略显蓬松,衬得她的脸愈发小巧可爱。她一边揉眼睛,一边笑着说:“真没想到时间那么快。大后天考完就结束了。”
“是啊。”
“卿卿,高考之后你想做什么吗?”
“不知道,想去旅游来着,但是我弟有补习班,拖着拖着可能就不去了。”
“我想……学做饭。”沈青萝随手把头发扎起来,“学化妆。高考后终于可以化妆了。”
“哇,沈大美女还需要化妆吗?”我开玩笑。
沈青萝哈哈笑道:“我还要去打耳洞!我看中一些耳环好久了。你打的时候痛不痛啊?”
“还好吧,疼一下就过去了。”我又不自觉摸自己的耳朵。小小的硬块还在柔软的皮肤里。
“你说,高考之后会不会有表白潮啊?”
“会有吧。你要表白吗?”
“不会,我目前还没有喜欢的人。”沈青萝看着外面的夜色,“而且,现在表白也不一定能考到一个大学去啊,还是在大学谈恋爱比较实际吧。”
“嗯,那倒是。”
“我们卿卿这么可爱,方以晴说不准就表白了呢。”
我推了沈青萝一下,哈哈笑骂:“滚啦。”
沈青萝也笑了会儿,然后打了个哈欠,“我有点困了,外面还挺冷的,早点睡觉吧。”
我们都没有动,沈青萝忽然说:“今晚星星好亮,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呢。”
我也抬头看,深蓝色天空上点缀着一粒一粒亮星,天上有层薄雾,一个毛边月亮挂在上边。
“嗯,好亮。”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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