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原本被禁足闭宫自省的唐贵妃自缢了。
消息传至朱祁钰的耳朵里，只是令他皱了皱眉，仍然扬着双臂任由曹少钦将龙袍玉带给他系好后，才淡淡地吩咐一句：“此事少钦看着处理罢。”
曹少钦躬身应了，待人上朝出了门才慢悠悠地踱到重华宫。
还未进门便听到一众凄惨的哭声，守门的宦官看到是曹少钦入了门，个个如临大敌，他们的娘娘临死前特意用血书写了一封控诉信，只待皇上来便要呈上去好叫那阉人不得安宁，却未想来的竟非圣驾，反而是昨日的罪魁祸首。
唐贵妃做梦也没想到，她以贵妃之名一死殉义，竟换不来皇上一面到访。
曹少钦走至正殿门口，用帕子捂着口鼻蹙眉看着仍然被吊在房梁之上的唐贵妃，她似是铁了心的要用自己的性命将曹少钦拉下马，逼得一众下人不许将她的尸身放下，她要的便是皇帝瞧见她手腕上的斑驳指痕，衣衫不整被人以粗暴的手段灌下红花，不堪受辱才选择一死的冤屈。
曹少钦哪里不懂得唐贵妃的心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眼睛斜睨着一干趴伏在地上的宫人：“这般恶毒的心肠，娘娘好生的美貌也不给留住，你们这群下人到底是怎生伺候的？让娘娘这样吊在屋顶，死不瞑目！娘娘生前如何待你们？都拉下去关起来，随娘娘一同下葬。”
昨日那位阻拦曹少钦的小宫女原本已经哭的双目红肿，听到曹少钦这般颠倒黑白，自知也活不了，便跳起来厉声尖叫：“是你害死了娘娘！是你！！”
话音未落贾廷已然上前抬手数十个嘴巴连珠价地抽上去，打的小宫女口吐鲜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帮奴才已经得了失心疯，督公还是不要污了眼，这里手下来处置便是。”贾廷躬身请令。
曹少钦一双桃花眼在屋中转了一圈，攥着帕子的手一挥：“不急。”他慢慢地踱着步，绕着唐贵妃的尸身看了几眼，笑道：“你们娘娘是不是给你们留下来什么话来？”
曹少钦一点，贾廷立即明白，摆手让随侍的锦衣卫上前压住一干人挨个搜查，果不其然从一名宫人怀里摸出了一封血书，曹少钦却根本没有打开过目的心思，便是用猜的，曹少钦也能够猜到唐贵妃能写些什么，蹙眉颇为嫌恶地一摆手：“烧了吧，这等胡言乱语就不要拿去叨扰圣驾了。”
“曹少钦——！”几个忠心的宫人不顾身后手握明晃晃刀刃的锦衣卫，怒吼着：“你不得好死！你竟敢私自焚毁贵妃娘娘的遗物！”
“贵妃娘娘？你们可知你们的贵妃娘娘生前就被禁了足，太子之死唐家难辞其咎，如今贵妃骤然自缢，你们说外界会如何传言？”曹少钦朱红的唇角弯出美艳的弧度，一字一句咬的清亮：“畏—罪—自—杀。”
众人这才倒抽一口冷气，昨日曹少钦逾越的作为并非是毫无缘由的持宠而娇，他是为了生生逼死贵妃让唐家将谋杀太子的罪名坐实，现下贵妃已死，他们纵使有几百张嘴也不过是个下人，皇上会听信谁的言论自不必多说，曹少钦将他们全都殉葬反倒是便宜了。
而太子早殇的罪名也妥妥地落在了唐家身上，没人会再去仔细调查，曹少钦有的是时间慢慢地处理掉那床早已被染疾者睡过如今却铺陈在太子房内的被褥。
一切都是这般顺利，曹少钦出得重华宫却略感烦躁地将帕子攥在掌心中，他已经许久没去南宫了，现下贵妃的事情已然解决，或许他应该趁此机会去看看朱祁镇，最近南宫的吃食好吗？就快入冬了，那人一向怕冷，暖炉是怎样也送不进的，这一年又一年地劳苦，也不知他身子是否还熬得住，曹少钦越想越是担心，正思索着找个借口脱身，贾廷却在殿外禀报有要事求见。
曹少钦微蹙眉，招手让贾廷进来，贾廷的神色有些慌乱，他俯在曹少钦耳边急促地低语：“锦衣卫那边送来了消息，说伺候南宫那边的阮浪与王瑶图谋复辟。”
曹少钦面色刷地变白了，拧着眉头语气中都蕴含着一股子杀意：“他们可有证据？”
“是一枚金绣袋和一把镀金刀。”
这两样东西已经是朱祁镇身上的仅存之物了，别人不知道朱祁镇的性子，曹少钦却是了解的，若不是这人待事待人都是一般赤诚的性子，曹少钦又怎会为他死心塌地，可这片赤诚并非人人感动，反而会被小人利用，王振是其中一个，现在又出现了第二个。
“人呢。”曹少钦面色阴冷，语气中充满了寒意。
“暂且在东厂压着。”
车辇赶到东厂时，曹少钦远远地就看见两个锦衣卫打扮模样的人正满脸喜色地等在那里，瞧见曹少钦从车辇中下来便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躬身行礼，曹少钦摆手屏退了周围的人，撩袍坐在了一侧，帕子贴在脸上轻拭，漫不经心地道：“听说你们有要事？”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曹少钦重新接任东厂督公的命令早已下达，只是这督公一直口称卧病，却没想今日竟然会亲自来审理这件事，想必事关皇上，这位一直圣宠不衰的曹督公，怕是只会比他们更加积极吧。
于是卢忠迈步上前：“臣在王瑶手里发现了太上皇赐予他的一枚绣金袋，想必这一定是太上皇的贿赂之物，而贿赂的目的则是图谋造反，那把匕首便是证据！他们想藉此复辟，其心可诛！”
随同的李善生怕抢不到功劳，也赶忙上前一步声声附和着。
曹少钦不言，只是望着被搁在一旁的所谓证物，伸了两根指头去捏着袋子轻轻摆弄，随后似乎嫌弃一般将袋子撇的远了，冷笑一声：“就这些？”
卢忠有些怔住，只得又低头回禀：“臣等抓住了王瑶，他已经供出，此物是太上皇给予他身边的宦官阮浪，然后又经由阮浪之手转给了王瑶，王瑶将此物件给了臣看，臣顿觉不妥，只要我们对这两人严刑拷打，必能问出个一二。”
“这两人审了吗？”曹少钦转头问一旁的贾延。
“禀督公，这两人在来时已经审了。”
“可审出些什么来？”
“并没有，他们只是说冤枉。”
“督公，这群人定是被太上皇许了极大的贿赂，因此才如此嘴硬，想必是肖想着复辟后能够加官进爵，真是痴人说梦！”卢忠高声扬言。
卢忠话音未落，曹少钦的眼神就变了，眸子的漫不经心与不耐烦骤然聚集成一线直直地刺向卢忠的面孔，卢忠只觉眼前一花，曹少钦那张俊秀的脸孔倏地已到面前，卢忠只来得及看见张开的雪白指头，喉头便是咔擦一声，整个人软倒在地。
此事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等到李善反应过来，曹少钦已经松开了指头，卢忠软绵绵的头颅呈现出扭曲骇人的角度，一双眼睛还保持着圆睁的姿势，曹少钦却已然拿起手帕开始仔细擦拭刚刚触碰到对方皮肤的部分，脸上嫌恶的神色好似地上的尸体不过是一只败兴的蝇虫：“只是这些没用的破旧物件，半点口供都套不出，还敢让本公特地赶来浪费时间，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李善几乎是拼尽全力才压抑住喉中的惊呼，他望着面前仍然衣衫整齐的人，曹少钦的鬓角的发丝都未乱上一根，上挑的眼角仍蕴含着无与伦比的绝艳，李善却硬生生地从中感到被蛇类盯住的危险感，仿佛只要动上那么一动，白皙的指头便会如利齿，噬入他的喉咙，夺走他的性命。
“你也要令本公失望吗？”曹少钦微微抬眼，语调冰冷。
李善即刻跪倒在地接连磕了几个头，哆哆嗦嗦地道：“臣不敢！臣这就回去加紧审问！必将这两人的口供逼出来！”
曹少钦这才摆摆手，李善惧怕地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来，腿脚竟酸软地几乎跌倒，狼狈地被扶住一旁的朱柱，勉强稳住身形才慢慢地往外走。
贾延待人走远了才不解地望着曹少钦：“督公，就这样放他走了，若是那两人真的被审出些什么……”
“锦衣卫的手段本公最清楚，子虚乌有，屈打成招的事哪一样少做了？他们可以用残忍的手段枉勘虚招，却唯有一样，是他们这种人永远无法降服的。”
“督公的意思是……？”贾廷不解。
“是人心。”曹少钦垂眼凝视着面前横陈的尸体，当他将沈浪安排进南宫时，他便已经彻查过沈浪的为人，正是因为他过于忠厚老实，不懂得投机取巧，这才屡次错过了升迁的机会，也是因为他的淳朴善良，才会令朱祁镇对他另眼相待，将身上仅存之物都赠与他，而这种人，是断然不会出卖朱祁镇的，人与人最大的区别便是在此了，像是卢忠与李善这等只懂得投机取巧的小人，眼中是断然望不见那片洁白的。
“人心……决定了沈浪绝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出卖南宫，亦决定了……他必须要死。”曹少钦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卢忠与李善是在众目睽睽下将证物呈递，若是曹少钦知情不报，直接将两人在此击毙，风言风语传的远了，难保哪一天就不会传到朱祁钰的耳朵里，而朱祁钰倘若知道，便会怀疑曹少钦将此事按下不表是何居心，一旦朱祁钰对他的信任土崩瓦解，曹少钦之后每走一步都会更加艰难，因此曹少钦必须舍弃沈浪。
贾延不做声了，他看到曹少钦坐在那里，面上波澜不惊地不为所动，指间却已将实木的扶手生生捏下了掌印，分分刻痕深入寸许，这双看起来瓷白而不染纤尘的指节间却早已浸满无辜的鲜血，一丝丝一缕缕，如冤魂噬骨，令曹少钦总能够嗅闻到铁锈的腥气，于是他只得捏紧帕子，想要拭去，却只是越聚越多，折磨着他的良心，令他寝食难安。
可曹少钦别无选择，他必须这样做，朱祁钰并非是个昏庸的皇帝，曹少钦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一将功成又何止是万骨枯，所以他便嚣张跋扈，枉杀无辜，将自己逼至绝境，越是退无可退，朱祁钰便对他越是放心，加注在曹少钦身上的罪过，只有天子的恩宠方可令他活至今日。夜夜春宵，缠绵亲昵，也不过是要将其身体耗干，往日总是折腾半宿的朱祁钰，终究是体力不支，再加之太子之死给予的打击，曹少钦知道这人已经徒留一副架子撑着，只需稍稍一推，便会跌的骨断筋折。
而沈浪与王瑶，便是迈出这一步不得不去牺牲的棋子。
曹少钦用帕子捂住口鼻，却仍掩不去弥散在周围的血腥气息，罢了，不过是死后的十八层苦难地狱，他曹少钦自然选了这条路，便是荆棘丛生，也会毫不犹豫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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