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享受洗照片的过程, 尤其是洗自己拍的照片。
显影时,她的脑海里会浮现镜头定格的瞬间。
第一次洗照片,胶卷的第一张是开学拍摄, 最后一张是近期拍摄, 显影那瞬,青豆涌过万般错综感受。
像站在时光之外, 像浮在人生上空,按下快进, 一格格定格展示罅隙碎片。
第一张显影时,恍如穿越至开学,素素系帐回眸,千娇百媚, 接着, 一路浮现上课的教室、讲课的老师、摇摆的素素、笨拙起舞的自己,最后一张是青豆拍的金津。她站在宿舍楼下迫不及待, 认真逐字阅读李教官的回信。
那些瞬间, 都是她记忆模糊后, 相机为她永恒下来的。
走进暗房,情绪按停某一瞬秒针,
走出暗房,精神又快速地跟上了正常的节拍。
暗房,是时光外偷来的一股神秘力量。
关于暗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概括来说, 来过, 享受过,就离不开了。
摄影社几个活跃成员很喜欢呆在暗房,别人洗照片, 他们也要赖着。这么一个龟壳大的空间,多的时候,能缩五六个人,寸步难移,面目模糊,也要聊摄影。有个会吉他的人,时常在暗房弹琴伴奏。大家调侃,听过音乐的照片比没听过音乐的,清晰度更高。
后来搬来一台旧录音机,大家就更赖着不走了。
这阵临近期末,社员终于被迫敞亮,四散至各个教室,拿着启辉器,浴进夜晚的日光灯下,埋首往脑子里灌知识。
青豆趁机领着顾弈体验一把暗房:“这是我在学校最喜欢的一个地方。”
暗房位于楼道,门口堆满无人管理的木材,掩住暗房入口,天然避障,更添神秘。
青豆无意识地拉上顾弈的手,示意他矮身避开矮窄的楼道和绊人的木材,别摔着。
他倒好,顺势牢牢牵上,叫她的指引更加费劲。
她轻声呛他:“你怎么趁火打劫啊。”
“我这叫打劫?你知道别的男人是怎么打劫的?”顾弈睡眠不足,心跳得比平时厉害,呼吸控制不佳。
未及控制的气息在幽暗的环境里显得别有用意。
青豆一噎,只得咬唇,摸到藏在墙砖里的钥匙,进门前先敲敲门,确认没人,才没甩开他的手。
由于感光材料的卤化银对光敏感,暗房没有明灯,房内特有的色调就是不敏感的橙红色。照在人脸上,是没有血色的鬼魅。
南城大学很多学生勤工俭学,校内做倒爷。除了学校小卖部,校内各个宿舍也是商品临时购买点。
摄影社也不例外。
经费不足的小社团,除了广州大佬社员赞助,外出活动经费全靠自己挣。墙面的固定夹挂着两排照片,是社员接的外快。他们洗黑白照片,宣传点是价廉物美,比外面便宜,比外面认真。
青豆自豪介绍:“看!我们的小根据地。”
“这里现在变成这样了。”顾弈环顾屋内,“我小时候,这里就是个杂物间。”
差点都忘了,这片校区是理工大学之前的校区位置。他过去混迹于此。
暗房位于负半层楼的位置,层高很低,不足一米九,顾弈能感觉自己刺棱的发尖摩擦过墙灰,一个劲往身上掉灰。
他只得稍稍躬身。
并非故意,前倾时鼻尖擦过青豆的耳垂,呼了她一长道烫人的鼻息。
她察觉,有些痒,头偏着闪躲。
顾弈出了口气:“有点挤。”
“嗯。”青豆没看他,“你小心点,别撞到头,我给你拿凳子。”
这暗房只有两张凳子,一张钢折一张方凳,落座需要门槛,不是谁都能坐稳当的。
顾弈落座前,手撑了一下,凳腿瘸得厉害。他支着腿,撑在一节室内台阶上方才稳住。
青豆夸他:“你真聪明,一下就会。他们也是这么坐的。”
顾弈:“我不是他们,换我,我会把它修好。”而不是凑合坐坐。
鬼魅红光下,青豆朝他翻了个鬼一样的白眼。自命不凡的家伙。
台面凌乱,乱中无序。据师兄说,是有秩序的,但这份秩序青豆还没掌握。
是以,手上拿着胶卷,半天没在乱七八糟的硫代硫酸钠、氯化铵等瓶瓶罐罐盒盒袋袋以及私有物品中找到量杯。
她左手找东西,右手顺着师兄龙飞凤舞的丑字,重新确认了一遍纸上记录的柯达38mm的显影时间和温度。
他们的工作做的很精细化,据说可以一代传一代,青豆想着,毕业前一定要抄一份走。
好不容易拨开凌乱,找到酒精灯,开始烧蒸馏水,室内陡然热了。
青豆脱下棉袄,反折着搭在角落书本之上:“你热吗?”
顾弈很容易热,原本地下室内就冬暖夏热,现在酒精灯一点,额角浮上密密汗珠。
“嗯。”他脱了外套。
广州师兄洋腔洋调,颇为小资,洗照片喜欢喝红酒。青豆举起他的空高脚杯,朝顾弈摇晃:“瞧,我们工科男生的浪漫!”
显摆完,青豆小心翼翼,特意把高脚杯拎到墙角,生怕打碎。
心里补充:浪漫十分易碎。
凉水一点点掺入热蒸馏,青豆平视液面,盯着温度计徐徐下降,笨手笨脚开始戴手套。
手套是循环利用的,每次穿戴青豆都要做一番心理准备,无视别人的汗腻子。
视野适应亮度,顾弈在深深浅浅的密度中找到一抹移动的弧线。毛衣外层的一圈浅绒,像墨绿冷杉上缠绕的金丝线,s型来来回回,一圈一圈。
等找到自制的胶卷冲洗罐,实际就是铝罐,青豆将胶卷转移至卷轴,倒入事先配置的药水,来回摇晃,脑子才分散出精力,顾上跟顾弈说话:“你这两卷拍的什么?”
说实话,顾弈有些忘了。研一非常清闲,只有四门课,除了去学校口腔医院学习观摩练手,其他时间全在闲逛。校园课堂大街操场礼堂图书馆,空了就抓两张。
“不记得了。估计是人。”
狭窄的空间里,青豆忙前忙后,摇一会停一会,像作法的神婆。显影之后是定影,她做活仔细,会往中间过一遍水,防止定影液与显影液混合污染。
中间她出去了一趟,把门口倒废水的桶拎进来。再回来,暗室内响起了邓丽君的歌声。
是《甜蜜蜜》。
音乐奇妙,一秒把拘谨的暗室填上舞厅氛围,连地下室的地砖都轻浮摇摆。可惜,转个圈都不够地方。
青豆翘起嘴角:“居然让你给找到了。”
录音机可是严严实实遮在一堆废物之下。
“就一盘磁带吗?”顾弈适应环境后,开始检查桌上能取之于乐的东西。
“旁边还有两盘。广东同学放假回去,会用空白磁带灌新歌给我们听。”青豆得意,“我们的歌很新的。”
顾弈问,“有崔健吗?”
邓丽君被上帝吻过的嗓子尤在耳边娇唱,手侧佳人茸茸的笑脸已经耷拉了下来。
顾弈抬眼,见青豆又在撇嘴,好笑道:“没有就没有,你气什么?”
青豆两手摇着铝罐,颇为无奈:“你总是能拆我的台。”
顾弈偏头找磁带:“你这台底子也太薄太好拆了。”又问,“有什么歌?我听听。”
“《领悟》《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野百合也有春天》”
“最喜欢哪首?”
青豆想也没想:“《你把我灌醉》。”
顾弈抿唇,摸摸鼻子:“这歌名”
青豆看了眼计时秒针,停止摇动定影液,“这歌名怎么了?”
这歌名一听就要出事。不过顾弈还是咽了回去。他极少把男生宿舍的下流话说给青豆听。如果是虎子之流,他约莫会敞开了说。
“没什么。”
青豆切了一声,自是了然:“你们男生就知道想些有的没的,这就是很正常的歌!”
顾弈凳子一拉,坐近青豆,橙红的暗光映得他深邃的眼睛充满着一股挑剔意味:“有的没的?有什么?又没什么?”
室内灌满邓丽君隽永深情的甜蜜蜜。搔得人喉咙发痒。青豆终于知道为何要称之为靡靡之音了。
邓丽君能把无聊冬日唱得春情荡漾。
她避开眼神,伸手为他找到磁带,两盘分不清楚哪那一盘,她只能随便放进一盘,按快进调歌。
她很少单独来暗房。每次来,他们都在放歌。她要听哪首只要喊一嗓子,就会有殷勤的机灵鬼为她调歌,所以这台录音机她用得并不熟练。
顾弈按住她调歌的动作,哑声道:“没事,我慢慢听。”
音乐响起,青豆的专注力也明显下降。冲洗定影液,还错过了时间,也不知道洗出来会什么样子。
第一卷胶卷夹上固定夹,她叫顾弈来看。
透过洗后待干的底片,可以看到很多人像。几乎没有顾弈,全是舞蹈队的姑娘,老三,上课合照,以及一些建筑。
青豆指了其中一个,“这个女孩好漂亮。”看不清五官,可光是模糊的剪影,就可看出,身段不一般。
顾弈站在底片前,涌过恍如隔世之感。
程青豆指的就是领舞。那姑娘抢眼,走哪儿自带追光灯,性格也是呛人尖椒,和罗素素差不多。
顾弈若有所思:“唔还行。”
“这还叫还行?”像一只天鹅一样,只看底片就知美得不可方物,“你眼光真高。”
“是吗?”顾弈嘶了一声,拿眼打量她,“我觉得我眼光挺一般的。”
青豆偏头想瞪他,对上他的眼,睫毛飞快眨动,又突然很想躲。喉间如馋虫爬上,不断想咽口水,怎么回事,明明也没有食物香气啊。
顾弈伸指搭上青豆脉搏,鼻息粗重地摩挲发丝,呼过她的耳畔:“程青豆,你心跳好快。”
青豆:“唔”
他把她的指尖反搭在自己的腕侧,“你摸摸我的。”
“我摸不出来”她指尖的跳跃太强烈,无法感受他的。
他们站在暗房红光里,迎着底片,目光失焦。
野百合也有春天的尾声一停,青豆樱唇微张,偏头正要说话,唇瓣与紧挨其侧的他的唇碰上了。
那只是很清浅的某处皮肤擦碰,离得这么近,气息这么乱,并非毫无预兆。
青豆后仰避让,眸子不知往哪儿看:“是这首”
话没说完,顾弈压了上来:“我知道。”
他听过。
你把我灌醉熟悉的前奏流动,他们w上了。浅水嬉戏后,猛然深扎,温柔拨开春水,有力长驱直入。
顾弈是空白的。他从无计划。亲上去是本能。辗转间,星目半睁,见橙红暗光下她气息微弱,眼皮紧闭,是极媚的神态,可他不放心,两指捏上她的下颌,手动给她松气:“程青豆,呼吸!”
青豆更是空白,但她有心理准备。这小霸王步步紧逼,又是牵手又是话术霸占,叫她没有抗拒空间。甚至连此时此刻的呼吸都要被他控制。
她绞着舌头,试图与他进退角逐,又架不住他天生运动神经发达。
笨嘴笨舌,结果激发他的好胜心,反被他吸得舌根发疼。
“疼!”
顾弈迅速松口,额头抵上她的鼻尖,重重粗c:“豆儿。”
她两眼湿漉漉的,跟着他起伏娇c:“嗯?”
红色泛滥的暗房,他们顶天立地相拥。
顾弈甚至都不能大口呼吸,一吸,便要顶上墙顶,轻浮升天。
顾弈把她的手拽到胸口,贴着心跳:“这次摸到了吗?”
青豆五指展开,伸手一抓:“唔”
“快吗?”
好壮实好踏实。青豆此刻还有弯绕心思,不老实交待:“快!”
顾弈两手紧紧捧住她的脸,用力啄了记她的酒窝。
下一秒,音乐声止,暗室的灯也灭了。他们眼前一黑,耳边是地动山摇徐徐扩开的咒骂。
全校停电了。
青豆的理智一直在。她偏身要动,又被顾弈箍回怀里。
停电,太常见了,没必要移动。
“喜欢吗?”他问。
“啊?”
“这个。”说着,他啄了她一记。
青豆该怎么说呢。她认真想了想,喜欢方才的失控和颤栗吗?喜欢胸腔内一只手直锤心口吗?喜欢在他宽阔的怀抱里软成一滩水吗?
“喜欢。”
“什么感觉?”
“像冬天里的一口雪糕。”
“甜吗?”他细啄c周。
“甜的,但是一口咬多了,头疼。”额上神经剧烈跳动,就像一口冰吃猛了的感觉。
他低笑,又亲了上去。挑起s头,想起该交待一声,绕齿一周,回到发声处,郑重像排练老师:“那,我们再吃一根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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