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日,明明早已立春了,这隆冬却还似是没有尽头一般漫长。
冬日里天黑的格外早,温度也分外寒冷,城门官也确实会溜得更早一些。
苏慕容一行人先走,却因为车队都是马车,走的并不快,顾少卿与长林策马便能追上。
只是因为某些心知肚明的原因,他二人远远坠在车队后面,不曾上前打扰。
那先前被遗忘的长剑,如今也安然挂在某人身侧,随着马儿前行而不时晃动。
如此,便这么走了一路,终是赶在城门前喊住了将要关门的的小吏,扔了一角银子过去,这才安然入城。
马车内已经安静了许久,炭火温暖,正值情绪大起大落过后的苏幕容倚在美人榻上,已经泛起了些许朦胧。
然而只听得马车门扉被人轻轻敲动,外面守着的侍女轻声道:“小姐,顾少将军他们,还在后面跟着呢。”
听闻此言,跪坐于榻边蒲团上的春雪心中便是一悸,随即看向自家小姐。
苏幕容也被这轻轻一声唤回了神,应了一句:“知道了,继续走吧。”
余光瞥过春雪面上的犹疑,苏幕容不由笑了一声:“西郊归城的官道只有这么一条,若不跟在咱们后头,便要在城外过夜了。你且看着,待过了镂金街,他们便会回转。”
春雪垂首应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约莫着过了镂金街的时候,把车门开了条小缝,问了外面的侍女。
长安城里除了军情急报之外,不许人纵马而行,于是顾少卿二人便牵着缰绳,遥遥看苏家的车队继续前行,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走吧。”顾少卿牵着马掉了个头,朝着顾大将军府而去,长林随即也牵着马跟上。
而春雪则是面色复杂的阖上了车门,复又坐回了原处。
苏慕容淡淡问她结果:“怎么样?”
春雪忙道:“小姐果真料事如神。”
苏幕容只是勾了勾唇角,阖上的眸子里,却又哪里有半分笑意。
转过镂金街,越过芙蓉巷,再往前走上不远,便是太师府了。
晃晃悠悠的马车在太师府门前停下,显得些许魁梧的驾车娘子道:“小姐,到家了。”
侍女搬了矮凳放在车辕下方,春雪开了车门,跳下去后又伸了手来搀扶自家主子出来。
苏慕容没有说话,只是搭了手下来,往门里而去。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府内只有看门的耳房里还点着盏明灯。
春雪正要喊人去寻两盏灯笼,却见一人自府内出来,官帽朝服,两鬓斑斑,显得苍老的面上带着几分不甚满意,而身后跟着的、身材显得佝偻的长随却在不住地给她们打眼色。
春雪尚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听那老人沉声喝问:“怎么,还知道回来?”
随着他的话语,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逐渐被人合上。
苏幕容福身行礼:“父亲,冬日天寒,这么晚了,怎么还要出门?”
“你怎么不说,你这么晚了,却才回来,”苏太师捋了捋袖子,拂去一丝匆忙,“你这是又去见顾宁了?”
苏幕容垂眸:“是。”
“我说过,顾宁拜我为师,实则是为了避一避风头,以免圣上猜忌太过,”苏太师道,“那些年我能教他的,不过尔尔。”
“倒是你,这些年反而与他越走越近——你可知,我现下连夜进宫为的是什么?”
苏幕容敛容:“女儿不知。”
“酉时,内官传唤,召三师、三公前往奉天殿觐见,”苏太师叹了口气,“你可能,猜到些什么?”
苏幕容微微一震,抬眸看向自己的父亲,二人目光相对之下,却是她先挪开了视线:“……女儿大抵,有些猜想。”
古来三师者不常立,立则为臣子加官,仅为虚衔,无实权,但三师到底乃是朝廷正一品官员,入中书省,有辅佐天子之责。
三公则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分别对应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
此时,宫中连夜召见这些大臣,怕是要有一番大动作了……
眼下这时局,还能有什么算得上是大动作?
苏幕容苦笑道:“圣上终于下定决心,要立太子了么?”
苏太师叹息道:“为父也是这般猜想。马上,你就要站到风口浪尖上了。所以这些时日,你需谨记,谨言慎行,少惹是非——那顾宁,该避嫌之处,也当回避一二。”
这便是提点了。
“父亲放心,女儿省得的,”苏幕容微微一笑,“往后如非必要……也没有要见的必要了。”
苏太师颔首:“你心里有数便好。天冷,你也快些回去,你那小厨房里应该给你热的有饭,用过之后便早些歇着,明日里,说不得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父亲路上慢行,”苏幕容送他两步,却突然想起什么,“马车上的碳炉、防风可曾提前备好?若是没有,女儿的车大约刚拉进角门,不如……”
话未说完,便被苏太师摆手打断了:“我坐你的车像什么话,又是熏香又是软卧又是炭火的……为父进宫是去面圣,弄的跟个女儿家似的,这一张老脸还要不要?快些回去罢。”
时至如今,苏太师已是年近花甲,从背后看去,身姿固然还算挺拔,走得也不慢,却也终究带着些许老人特有的蹒跚。
父亲,也老了。
苏幕容心下一声叹息。
“去,我车上的炭火应当还没熄灭,送去老爷车上,天也晚了,好歹带着暖和些——把炭火盆放远,靠近车门,不至于乍暖乍寒平白染了风寒,外头赶车的也能多少受着些余温,”苏幕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接过了门房递来的灯笼:“徐伯也早些休息了罢,天寒夜冷,注意多加些炭火。”
“哎。”春雪答应了一声,小跑着从侧门出去了。
一旁裹着袄子的老门房豁着牙笑:“不妨事,不妨事,夜里天黑,四小姐回去路上仔细脚下。”
苏幕容颔首一笑,算是谢过,提着灯笼便顺着门道继续前行。
堪堪转过游廊,便见有人提灯在那里交谈些什么。
高一些的身材微胖,约莫有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袭青袍,一派儒雅和煦之风,那是苏仲。
矮一些的正值年少,浑身上下充斥着少年人的欣欣向荣,却也带着正值年纪的内向与腼腆,却是苏化。
这二人乃苏幕容同父所出的兄弟,年龄差距之大,也算是太师府奇景之一,不知内情的人看这二人站在一起,约莫着便要往父子上猜——长兄如父,这倒也算不得错。
苏幕容便笑了起来:“大哥,三弟,怎么守在这里说话?”
二人听闻此言,倒是转过来叫了她一声四妹妹、四姐姐。
“在这里守着,自然是在等你,”苏仲道,“我与三弟有事要与你说,却迟迟不见你回府,只能空着肚子在这守着——你可得贴补我们一顿晚饭。”
有什么话,不能让侍从在这里守着,非要他二人亲自站在这寒风里等她,还不惜错过了晚饭?
苏幕容失笑:“走吧。”
转过游廊,跨过垂花门,绕过山石花木,隐隐约约便能见着清平斋的院墙了。
竹影摇曳之间,早有侍女提了灯笼守在院门前。
模糊的亮光映在上方牌匾上,是三个行云流水般的大字:清平斋。
廉洁公正,清和平允,谓之清平;洁身净心,谓之斋。
此乃是苏慕容五岁时,苏太师为其亲自题的字。
至如今,已经在这门上挂有十年之久。
待进了院门,踏过青石小路,入了堂屋,侍女早已安置好了桌椅,唯有小厨房的菜肴晚来一步,恰好与归来的主人碰上。
于是这清平斋中的侍女们愈发忙碌起来,又要伺候人更衣、漱口、盥手,又要兼顾取菜、摆盘、置筷。
两拨人在室内进进出出了几个来回,这幅无声却显得喧闹的场面才逐渐冷清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
用过晚饭之后,又是一番折腾。
侍女们开始收拾碗盘,撤下桌椅,伺候着主子们漱口、净手,而后又进了清茶放在众人手边,这才在苏幕容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刚刚用过晚膳,室内似还有些许菜肴香味弥漫,然而恍神间便被馨香的味道遮掩去了,再嗅不到一丝痕迹。
角落里炭盆轻轻燃着,落地的缠枝灯架上错落摆放的蜡烛也在无声燃烧着。
苏化也无声叹了口气:“四姐姐活得好生辛苦,你这儿的饭食好吃,我却不敢多蹭,就怕回去了不好克化。”
苏幕容不由失笑,她地位特殊,虽生长于太师府,吃穿用度却皆由自皇宫内库而出,便是连她这里的厨子,也是那是御膳房的大师傅到了年岁,来太师府恩荣养老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这满院子的丫头,也都是宫里出来的有品阶的侍女。
“好生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自个儿家的府上,硬生生摆出了宫妃省亲的架势,”苏仲摇头道,“这是怕你还不够跟府里生分啊……”
“那能有什么办法?”苏慕容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的沉默。
“罢了,说正经事。这是我今日寻书时,在父亲书房翻出来的,”苏化自袖中取出一个折子,“大哥与四姐姐都看看吧。”
这是一封只写了个开头的折子,入目则是苏太师的笔迹:一纸三年箧里书,今朝得奏玉阶除。臣为官四十余载……
这竟是一折乞骸骨的奏本!
苏幕容心下大震,面容恍惚。
是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今,苏太师已是年过花甲。
这只有开头的奏本在苏幕容与苏仲手里传了一遭,一时间竟再无人开口。
良久,苏化道:“自父亲高中至今,已有四十余载,连祖母走了之后的扶柩归葬,也因为朝廷夺情而不得归,由大哥与母亲带着一路护送回去的……这么多年了不曾回去过,待四姐姐出嫁,或是朝中诸事尘埃落定,这份折子大抵便要送上去了吧。”
苏幕容扶额苦笑:“我总以为,父亲能一直为我们遮风挡雨,无所不能,原来他竟也是到这般年岁了么……是了,父亲还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呢。”
“所幸父亲身体康健,年岁虽高,却精神气极好,”苏化轻声道,“非是我不孝,而是实情如此……试问,父亲又能有几年春秋,又能有几年安稳呢?”
“父亲在时,我们自可依托于大树之下,遮风避雨,享受荫庇。但倘若有朝一日,父亲不在了,我等又该如何立身?”苏化虽然内向寡言,却也是众兄弟中看的最最明白的一个,此时问来,竟如雷声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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