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平复喘息,哑着声音笑:“你这马虎眼打得有失水准,真是越来越不耐烦敷衍朕了。”
“嗳,臣乃实话实说,”郑阳庚道,“苏太师于上,当年辅佐圣上登基所做良多;于下,也教出了很多出色的学生,堪为国之栋梁。太师府里的那几个孩子,年纪小小,却通透练达,日后在朝中,势必有所作为。”
“就是你这么说,朕才要担忧啊,”武帝阖上眼,压下喉咙里的瘙痒与咳嗽,“有时候朕也在想,如果朕能有老师那般的寿数,说不得也能亲自教养出一个皇太子出来——孙辈虽小,朕却还有几个尚且年幼的儿子呢……”
郑阳庚叹了口气,却也不知如何安慰,事到如今,世人皆知皇帝寿数将近,便是这躺在龙床上的武帝心中,也是心知肚明:“圣上……儿孙自有儿孙福,苏太师已是六十有三,然而人到七十古来稀,却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所以,朕担忧啊,”武帝低声道,“他在,我怕他苏家继续兴盛下去,日后太子登基,压不住苏家——他不在,我怕太子登基,压不住群臣。如今得知,老师已有退意,朕这心里安慰多了。”
“圣上且放心,自太师府上的四丫头出生,一直被太师带在身边教导,虽是女子之身,其学识能力,不在他那些学生之下,”郑阳庚捋了捋胡子,劝慰道,“如有万一,还有苏四丫头在侧扶持着,她虽年轻,这些年却也在士林中有所名望……再不济,还有朝中这一干老臣呢。”
“朕呐,也就只能指望你们这些老臣了,”武帝摇摇头,“苏四丫头年轻气盛,日后入了宫,还有的磨,以她那看似温良,实则逼急了连皇帝都敢拉下马的性子……你们也得多看顾着些——但大是大非上,朕信得过她,是个刚直不阿的。”
郑阳庚颔首道:“老臣记下了。”
“今儿个大晚上的,把你们都叫进宫里来,朕想,你们多少也都能猜到些什么事,”武帝笑了笑,“人这一辈子,临到头来,总是有那许多的不甘心啊。”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想要治好这江山,难上加难。朕这一辈子,也就做到了个打江山的地步。——朕这一生,策马戎装大半辈子,上对得起祖宗基业,下对得起黎民百姓,自问为君圣明,可这人一老啊,就开始发现哪儿哪儿都不对了。”
“朕弱冠登基,一心只铺在前朝,后宫里便少有顾及,谁料到如今竟成了这般局面——朕的孩子虽多,却无一能站出来,担得起这皇位的,”武帝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整日里汲汲营营,只看得到眼前的好处,鼠目寸光便罢,还自以为是,只知道在朕面前装模作样……”
“等朕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太迟了啊……她们,她们……”
随着武帝情绪上来,整个胸膛犹如风箱一般起伏喘息着,嗬嗬之声连带着肺部一路传出的瘙痒,直咳地撕心裂肺,不仅吓得赵信忠扑上去为他顺气,便是郑阳庚都惊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圣上不气,不气,这可不敢动气啊,”赵信忠说着说着眼泪儿就上来了,“您龙体为重,可得好生养着呐……”
武帝闭了眼睛,顺着赵信忠的力道呼吸,渐渐缓过劲儿来,只是闹了这么一场,眼见着他的精气神儿又弱上了一些。
“圣上……”郑阳庚立在原地,看那半躺在床上的武帝,眸中几番光华,最后只剩下满面不忍。
曾几何时,这缠绵于病榻的帝王,也是擎苍牵黄,追逐草原、征战沙场的存在。
驾驭的了北地性格最为暴烈的骏马,挽得起最重的硬弓。
为大乾打下了辽阔的江山,治下庆安之景——四海充盈,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然而到底熬不过时间,比不过岁月,撑不过生老病死。
两三年的时间,昔日天骄,一代英豪,形销骨立,缠绵于病榻之间,只余苟延残喘。
便是情绪波动这么大些,便要受不住了。
武帝疲惫地摇了摇头,挥退了赵信忠,只一双带着沧桑的眼睛看向郑阳庚:“秦二世而亡,朕虽比不得秦皇,亦比不得高祖,却也不愿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就这么败在他们手里。阳庚,你得帮朕啊。”
郑阳庚躬身道:“圣上但有吩咐,老臣万死不辞。”
“是,朕是立了苏氏那丫头做太子妃,可朕也没说得太子妃者得帝位,你看他们一个个整日里明争暗斗,围着一个女人费心思——这天下,当真是一个女人的事么?”武帝道,“连置身局外的小丫头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如何他们就是悟不透啊。”
“人无良才,但朕打下的江山,却还要传下去,”武帝喘息着看向郑阳庚,“所以,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问你,你看朕那几个孩子,哪个堪得帝位?”
可是,郑阳庚却沉默了。
于帝王,此番堪称推心置腹。
于臣子,此番却如烫手山芋。
“朕只是想,如有万一之后,能让这天下少些动荡……还是说,连你,也不肯与朕交心么?”武帝无力地阖上眼。
郑阳庚跪了下去:“臣不敢,臣只是……思量再三,实在是得不出一个结果。”
武帝一声长叹:“那好,朕来问,你答。——朕膝下共有子二十三人,除去有(残)疾者二,病弱者三,半路夭折者五,还余有一十三人。这一十三人各自结为党派,朝中又分五党,按长幼序,朕问你。”
“郑王可为帝否?”
郑阳庚郑重答道:“不可。”
“为何?”
“郑王性直,少思虑,好近功,难计长久。观其行事,性与睚眦相类。”
武帝闷咳两声,道:“鲁莽,做事不经大脑,目光短浅还睚眦必报,是这意思么?”
郑阳庚沉默少顷:“这是圣上说的。”言下之意竟是不反驳。
武帝笑骂一句:“也罢。下一个,赵王。”
郑阳庚思量半晌:“赵王此人,勇武,善断,如今虽主管诏狱,屡破奇案,但听闻……其性类桀,手段酷辣,恐非仁君之兆。”
“周王。”
“性寡柔,善文谈,为人谦和,不争……可惜,耳根子太软,他日,恐有君权旁落之象。”
武帝也叹了一声:“若非性格过于寡弱,他倒是个储君的模样,至少,能听得进谏言。”
可惜,却也容易被人带偏。
武帝颔首道:“下一个,晋王。”
“晋王……性似貔貅,好大喜功,善揽权而无实绩——前年汤州赈灾一事,监守自盗,不顾百姓生死。百姓之予晋王,大抵有如硕鼠管仓,非仁道也。”
“晋王要是知道你这么评价他,往后里,你可就难以安生了,”武帝似笑非笑,“再下一个,秦王。”
郑阳庚已经发现武帝所提出的几个,皆是朝中党羽众多的皇子,由长及弱,前朝后宫早已分了派系出来。
但皇帝问,他却不能不答:“秦王年少,与他一众皇子多趋于市井瓦舍之间,少年心性不定,往后如何,还得再看看。”
“你这还是给他留了脸面啊,”武帝道,“整日里与他那两个兄弟于风月之地厮混,后院里未有王妃,却已是挤挤挨挨了,不是个成器的模样——你说,这样的皇子身旁也有大臣肯交好,他们心里头,都打着什么主意?”
“这……”郑阳庚一时语塞,却也不能当真说些什么。
索性武帝也没有继续,只是道:“再剩下的,是吴王了吧,吴王便不用说了,未出宫之前,便是宫中一霸,出了宫也是横行霸道,言官上的折子能把他埋上好几次,左不过是靠着他舅舅才能把事儿都给压下去……”
“就这……已经是朕这几个儿子里还算得上出挑的了,”武帝咳嗽着苦笑,“苏家那小姑娘说朕后继无人,还真是说对了——矮子里拔高个。郑阳庚,朕这江山基业,总是要传下去,你且挑一个出来吧。”
郑阳庚沉默,这又能有什么好挑的,就凭他今日在御前的这番话,传出去说不得便要把诸位皇子往死里得罪了。
更何况,储君虽然关乎天下,但说到底却还是要看圣上更属意谁,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影响极大地、关于圣上的家事。
他们能提意见,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在这帝王家事中掺上一脚,却不能越过了皇帝,当真去做这么个决定——何况当今乃是真正的九五至尊,这朝中虽有党羽,却不会有一手遮天的权臣。
——倘若真的有,坟头的青草怕也该有几尺高了。
见郑阳庚不答,武帝颇有些疲惫地靠在枕靠上道:“朕自个儿的身子骨,朕心里清楚,再往下,大抵也撑不了多久了。这日后的江山,治下的子民,都要靠朝中大臣……我想着,不如就立了周王吧。”
郑阳庚也跟着叹了声:“圣上英明。”
“只是,”武帝道,“他耳根子软,没多少主见,良妃又是个骨子里强势的……你们,得做好心里头有数,倘若真有万一……只要说得过去,便多少忍让些吧。”
这几乎是……嘱咐后事了。
郑阳庚郑重道:“圣上放心,臣心里明白。”
“你是个孤臣,这些年朕眼里也看得明白,这些事交给你去办,朕也能放心,”武帝微微一笑,“良妃那性子使起来,朕去了也不好使,如有万一,你记得去请皇后出来。”
“臣,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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