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呼吸尤带着几分沉重的武帝半倚在倚靠上,看着那明黄的床帐子出神,好半晌才接着道:“太师家风,朕也信得过,这些年那苏家的姑娘也都是按照士人的路子培养的,若非生就了个女儿身,日后大抵也是个能臣。”
“周王性格软弱,没什么主见,——如果他在什么地方拎不清,你便往苏四丫头那里透个信儿,大是大非上,她靠得住,”武帝显得浑浊的眼底,闪过寒意,“如有万一,阳庚啊,苏四丫头的孩子,便是这天下新主。”
郑阳庚愕然看向龙床上的武帝。
“同室操戈,兄弟相戮,他们做得出来,”武帝冷笑道,“有传位圣旨又如何?待朕大殡之后,最后坐到这皇位上的,也不知究竟是谁。”
“郑阳庚。”
“臣在。”
武帝闭了闭眼,哑着嗓子沉声道:“待朕大行,这朝中上下势必要乱上一阵子,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控局势,将这朝中所有都给朕压下来——朝廷不能乱,朝廷一乱,这天下的百姓也要跟着乱起来了。”
“赵信忠,将备好的黄绢取来。”
大总管应了一声,亲自去捧了个盒子递到郑阳庚面前:“郑大人,且打开看看罢。”
郑阳庚下意识看了眼龙床上闭目养神的帝王,见他默许,便将那盒子打开。
盒子里放着三道卷轴,皆为圣旨制式,只有绣文颜色有着些许差异。
明黄金绣的圣旨有两道,分别钤过皇帝行玺、皇帝信玺,剩下的一道乃是明黄银绣,乃是密旨。
凡圣旨,所用印鉴皆有讲究。
皇帝行玺用于封命诸侯、官员。
皇帝信玺则用来调兵。
密旨则于卷轴处使银线细密缝起,唯有暗黄的颜色与织锦银文昭示着其余前两道圣旨的不同。
“朕予你三道圣旨,关键时候,大抵能派上些许用场,”武帝压下喉中不适,“这便是朕给你留的后手了:待朕大行之后,顾宁晋禁军统领,与你一道把控长安局势,镇压叛军。”
“天家无亲情,兄弟如此,父子之间……亦如此,为了大乾江山,朕,只能这么做了,”武帝叮嘱道,“切记,把一切都控制在长安城里,切不能乱了民心,不能乱了天下。”
“无论是朕的儿子也好,还是逆臣贼子也罢,谁敢动摇这大乾的祖宗基业,朕便要他以命来偿,”武帝显得苍老的面容,此时却隐带杀气,“你可懂朕的意思?”
“老臣尽力而为——只是,这顾宁……”郑阳庚面上有所顾虑,不怪他疑惑,他是当真不知,这皇室争储,如何能与顾大将军的儿子扯上关系,还是掐着争储的这么个点儿,让武帝特意为他留了一道密旨。
“朕与顾振安自小一道长大,情同手足,是以他坐镇漠北,坐拥数十万大军——朕信他,但是顾宁此人……”武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阖上了眼睛,跳过了这一话题,“若是他安安分分的当一个普通人,便随他去。但若是他掌管禁军有所异动,这道密旨,便是你打开的时候。”
“臣,领旨。”
郑阳庚饶是千年的道行,此时心底也不由泛嘀咕。
武帝当年与顾大将军顾振安乃是莫逆之交,然而就在天下平定,顾大将军娶妻之后却翻了脸,武帝虽未回收他的兵权,但顾大将军却也在夫人生下孩子后请命,带着夫人远驻边塞,再不曾回来。
便是连顾宁,都是自小自个儿在大将军府养大,听闻四岁那年,还偷偷溜出长安,要往漠北去找顾大将军,最后被暗影卫在十里长亭处拦下,给带了回来,当时整个长安城一度戒严。
后来,顾大将军连发数十封家信,这才将人给安抚住。
只是,却也没有要回长安来看看的意思。
这其中……
郑阳庚将自己的猜测按下,只是暗自心惊。
武帝闭目,不知他这臣子心下都想了些什么东西,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织锦被面,摩擦着那复杂却又各循其序的纹路,良久,方才道:“若是……顾宁安分守己,你,便当朕不曾下过这一道密旨罢。”
“老臣明白。”
昏暗的室内,馨香静燃。
武帝正要开口再嘱咐些什么,忽而一道显得刺目的光亮自窗外一闪而逝。
随即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武帝瞳孔微缩,似是被这外头的雷声惊住了一般。
便是郑阳庚,也不由看向那被映亮了的窗格。
太极宫里,久久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罢了,今日便先到这里,太师他们也都在奉天殿里等着,”武帝道,“赵信忠,你与郑大人一道,去见见奉天殿的大人们,将朕的意思说了,让他们连夜召人进宫,拟定这立储的圣旨——明日一早,便于早朝上,宣之于诸臣,昭告天下。”
圣旨,除去帝王敕令之外,还有一种便是由中书省所拟发的圣旨,经由皇帝过目用印,传至各府乃至地方,多为礼制封赏用诏。
以武帝如今的心力,能好生处理应对好自己大行之后的事,留下一些后手,已经是殚精竭虑,是以这些,便只能依赖中书省定稿拟旨了。
“对了,还有一道——既然太子定了,便召礼部同去奉天殿,商量一个章程出来,让他与苏四丫头,择日完婚。该给苏四丫头添的妆,也让内库府拟一个单子,明日随着立储诏书,一并送到太师府去,”武帝疲惫一叹,“朕现下唯一庆幸竟是老师年纪比朕还大。独木成林,虽后继有人,却也要和朕一样,需要时间慢慢等”
“此乃——朕之幸也。”
赵信忠与郑阳庚对看一眼,应承下来,这才拜别武帝。
而武帝的眼睛,却定在了那不时被电闪映亮了的窗格上。
方才的那一道惊雷,似是拉开了什么序幕。
而太极宫寝殿外的夜色,较之平常也更为暗沉、压抑,一派阴云聚顶,银蛇缭绕之象。
赵信忠与郑阳庚的身影,于廊下匆匆行过,随即朝着前庭奉天殿的方向而去。
而天上雷光则自远及近,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须臾,大雨倾盆。
半倚靠在床榻上的帝王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叹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立春三候未尽,天气严寒,此时打雷,可谓是灾年之兆。
这冬日怕是还要往后延长,这一年,不好过了……
武帝又闷咳了两声:“行了,你也别跪着了,苏四丫头敢这么说,必然是不怕我听的,那小丫头看上去贤良淑德,却还是自小跟着兄弟们一道读书长大,哪里真跟一般的闺阁小姐一般省事。朕,早知道她那么个模样。”
“日后,待朕驾崩,你便将鹰令交到苏四丫头手里。冯帆,你且记着,不管最后,谁坐到朕这个位置上——太师府,是朕唯一能容忍的外戚,苏家,也是实至名归的国戚。”
黑衣银绣的男子动了动已经跪麻了的膝盖,低头道:“臣明白。”
“你也去罢,让朕自己睡一会儿,”武帝低声道,“这些日子,朕是越来越不济了……”
冯帆又是一礼,起身略带着踉跄地退下。
只是那闭目许久的帝王,耳侧却还是天上雷霆轰鸣之声,不断反复。
这一夜,注定是太平不了。
随着郑阳庚、苏太师以及朝中重臣连夜出入禁宫,有些风声已经在不自觉之间开始走漏。
自古君臣相得者无几,君臣之道向来都是博弈。
昔日朝廷运转,指如臂使,政令往来,上行下效的日子,随着帝王这两年的病重,多少也受到了些许影响。
再加上蠢蠢欲动的诸位皇子,局势愈发复杂起来。
结党营私,党政派系在朝中渐渐浮出水面。
虽有帝王余威震慑,却也不乏顶风作案、利益熏心者——现下,以帝王的身子骨,也确实管不得他们许多,毕竟连政事都是由中书省过了再过之后,才将无法断绝的折子递到圣上面前去。
所谓投机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嗅觉敏锐,闻风而动都是基本功。
接到消息的顾长卿披着衣物起身,将手中一纸长的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那青烟袅袅升起。
良久,一声长叹:“这天下,又要不太平了……”
“既如此,公子何不趁势而起,也好为天下平息一场纷争,”说这话的却是抱剑靠在床柱上的长林,“当今诸王,又有哪一个是皇帝的样子,他日即位,也怕是这江山一场浩劫——公子与他们相比,又差的了什么?”
顾长卿凝神看那纸张寸寸化为灰烬,随后湮没在炭火盆中,没有回应他的话,反而道:“夜深了,去睡吧。”
“苏四小姐的亲事已经定下,离出嫁,还会有多远,”长林道,“唾手可得的女人,公子难不成真心实意为苏四小姐做嫁衣裳?”
“我说过,她若出嫁,锦绣阁便为她留一套最为华美的嫁衣,她穿也罢,不穿也罢,都由她,”顾长卿抬头看向长林,“我也说过,你若再提此事,便自谋他处。现下,你是想好去处了么?”
长林下颚微紧,咬牙不再说话。
“夜深了,”顾长卿道,“出去。”
长林定神看他许久,终是一言不发地抱着剑出门,离去了。
顾长卿眸中映着烛火,良久一叹,终是将烛火熄灭,让这一室重归于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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