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州距长安大约一千八百里,途径数十城,不乏有露宿于荒郊野外之时,所幸他们一行队伍庞大,又有护卫紧随两侧,是以这一路上虽有窥探,却不曾当真有不长眼的撞上来。
而越往北走,气温便越低,越远离长安,越见贫瘠。
实在是马车过于憋屈,这北行的官道也不如长安那般时常有专人打扫修补,于是颠簸地愈发厉害。
受不了的苏慕容便在夜里露宿扎营之余,跟着春雪学了如何骑马。
如今虽然不敢放开了缰绳让马儿撒开了蹄子跑,却也能驭马跟着队伍前行,虽然有时大腿磨得生疼,冷风也呛得人难受,但终归比闷在车厢里来的畅快的多。
“小姐,”春雪在后面跟上来,递给她一个水壶,“马上不比车里,天寒易冻,多少喝些薄酒暖暖身子。”
苏慕容接了过来,指着远处如同荒田一般的土地问她:“按理说,立春过后,便要开始春耕,如今已经快到惊蛰,这里的土地怎么还是一动不动的模样?”
莫说是土地尚未翻整,便是连这田中也不见有几个人影。
哪知春雪一听便笑了:“北地天寒,节气物候多指长江两岸,而这越往北,越靠近黄河,时令便较之南方迟缓上许多,是以他们春耕要更晚。今冬尤冷,北地更甚,此时便是将庄稼种下去,也未必能成活,所以此地农人应是在等春日天暖时再下地。”
“原来如此。”苏慕容若有所思,果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破万卷书不如走千里路。
“自从出了长安城,所见越来越不如长安,甚至于越往北走,越见贫瘠,沿路莫说府城,便是那周边的县城也未见多少繁华景象来,”苏慕容拧开水壶灌了一口,只觉满口辛辣,滑过喉咙,咽入腹中,只觉一股热辣之感腾然而起,不自觉便被呛着了,“你管这叫薄酒?”
而自从出了长安,春雪眉目之间似乎也放开了去,没有在太师府里那般拘束谨慎,仅仅只是换了一身利落的武服,竟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春雪笑道:“府中的酒多以花果为酿,本就兑了不少的水,饮来只有些微酒气,哪里算得上是真正的酒,不过果饮罢了——北地天寒,这种酒还算不得什么,据说钦州再往北去的草原上,那边有上好的烧刀酒,闻之辛辣,入喉炽烈,半壶下去便要逼出一身汗来。”
“那才是真正的烈酒。”春雪近乎是叹息道,“可惜草原上商路不通,民风彪悍,我中原腹地之中愿意往草原上跑的商队寥寥无几。”
苏慕容却是一怔:“草原上不是多以放牧为生,想要酿酒不仅要酒曲,还要粮食……大乾禁酒多年,禁止私酿,怕的就是商人逐利,不顾屯粮——那草原上,难不能也能耕地不成?”
春雪笑了一笑:“草原上哪里能耕地,草原日夜温差极大,是以常以烈酒暖身——他们的粮食,多以掳掠而来,便是酒方,也是多年前占领云州,抄了云州徐家经营了数十代酒坊的方子……后来,云州徐家酒坊便渐渐没落了。”
“烧刀酒本来就是销往草原的烈酒,徐家捂着方子捂了几百年,最后终究是在二十多年前草原阿克苏部入侵之时,被阿克苏部夺去,而后一把火烧了,”春雪道,“自那以后,云州边界常年戒严,少有行商肯往草原深处去了——便是去了的商队,回来的也是十不存一,慢慢也当真没有人再深入草原了。”
“涸泽而渔,不外如是。”苏慕容淡淡评价了一句。
“还有,”春雪收了收腿,驭着马朝苏慕容靠近了一些,低声道,“听说,钦州那场乱事里,也有草原人的身影,但他们来去太快,暗部没有追上——但马匹是个金贵东西,大乾能有如此骑术的人不多,所以暗部那边也有所怀疑,如果当真是草原人穿过云州,出现在了钦州境内,说不得过两年又要起干戈了。”
暗影卫明面上主要分两部,暗部与影部,暗部做情报侦查,影部做最为锐利的刀锋,两相配合之下,曾经也是武帝手里最为得力的一支军队。
而经过近三十年的蛰伏,暗影卫的存在却也遍布天下各州县。
如果说刺史乃是朝廷派到地方的监察,那么暗影卫的存在,则是武帝身为天子对地方的监察,其恐怖之处在于,人人都知道圣上的暗影卫是做什么的,又分属了两个系统,可不到关键时候,谁也不知道哪个人是谁。
春雪轻声道:“最让人心惊的,是钦州暗部的人,根本没有往上头递消息,这是云州监察使追着些许蛛丝马迹,一路进入钦州才发现的事。”
苏慕容拿着酒壶又喝了一口,眯眼躲过一阵的寒风,心底却对着钦州一行,更抱有了几分警惕:“你想说什么,直接说了罢。”
“圣上这里,有一份给小姐的密令,要求小姐彻查钦州暗部监察司一事,”春雪将一个锦囊递了过去,里头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此乃冯总指挥使交给奴婢的,圣上原意是要总指挥使在他驾崩之后给您,……但钦州水太深了,这东西便也就提前给您了。”
风疾天寒,春雪的话在寒风中入了苏慕容之耳后,便消散于风中,再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而苏慕容则接过了那锦囊,于手里把玩一番后,终于摸索出里面是个什么东西——一道令牌。
思及春雪所说,苏慕容更是心惊,这钦州的水,到底有多浑?
她没有问圣上为何要将这不知是什么存在的令牌交到她手上,也没有问圣上为何要她这么一个局外人去调查此事。
她只知道,这事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但也是机遇。
自苏家出了一个天命太子妃之后,本就官至户部侍郎的苏青延的仕途,便成了空中楼阁,从本来手握实权的一部侍郎,逐渐朝着清贵之臣而去。
官是一阶阶的升,手里握着的权利,却是一日比一日少。
直到后来苏青延晋封当朝太师,掌管太学,看似名望加身,桃李天下,可他手里能握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当真不多。
换句话说,如今的苏家便如同是空中楼阁,看似华丽高不可攀,实则一片水月镜花——除了天下名望,苏家还能有什么?
动是动不了,谁也不敢来动苏家,可苏家却也没有什么真正的自保之力,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明哲保身,在这烈火亨油的架子上,再狠狠添上一把火,谁敢来碰,便要当心被灼烧个干净。
而此时,圣上将这么一个麻烦交到她手里,是麻烦,却也是权利。
烈烈寒风中,苏林氏的话语在耳边回荡:“你要记住,女人这一辈子,不能靠男人过活,还是得要能握在自己手心里的权利,当这个家里,背后的家主……”
苏慕容的心在砰砰跳动,厚实的棉衣阻不住她的心潮澎湃,挡风的斗篷也遮不住她心底的波澜。
春雪说,这令牌是圣上要冯总指挥使在他驾崩后给她的。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苏家被当今圣上架起来架在空中十几年之后,再度对苏家放权了。
这意味着,苏家日后如何,是能握在自己手里,不必去看太子的脸面。
也意味着,这份权利交到她手里,便不再会被收回。
这,才是苏家当下最为需要的。
也是苏家日后立足的根本。
她摸着那个锦囊,猜想着里面到底是什么级别的令牌。
而因为钦州的水太深,所以这东西才能提前交到她手里,也就是说,这块令牌所能动用的人手势力,至少能让她在插手钦州事物之后全身而退。
这背后的潜义词已经足以让苏慕容心动。
而这块令牌,也如同一块悬在驴子前面的萝卜,诱使着她为圣上办事,也笃定了她不会拒绝。
苏慕容一抖缰绳,无声加快了马速。
从长安城到钦州,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一旬(十日)之久,而他们拖着大批镇银粮草,路上只会更慢。
此时她似乎已经忘却了先前的忐忑不安,只为着怀里的那块未知级别的令牌而心潮澎湃。
忽而,一滴雨水打在了她面上,冰冰凉的同时,还混着些许雪花。
苏慕容伸手拭去,极目远眺,却好似在山上的最高处看见了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待她想朝着春雪问些什么,只听队伍前方的顾少卿一声断喝:“列阵,护卫——有敌袭!”
此行出发,除了暗影卫的轻骑营之外,还有司隶校尉处调来的京畿司马营,本是长安武学弟子组成,主要负责守卫京畿诸县。
所幸司马营平日里的操练不曾落下,是以虽不能及时发现埋伏,却也在听到号令后及时回防,将银粮车调转方向,形成阻障,而后陌刀朝外形成一个如同刺猬一般的碉堡。
而暗影卫的轻骑营也手执银枪,分成小队护卫在银粮碉堡之外。
看上去各自为战,实则各个碉堡之间距离不远,再加上有马儿加持,来去回援之间也颇为方便。
若是近战,则有手持陌刀的司马营兵将守在银粮车之后。
陌刀乃由“斩马剑”演变而来,惯力使出,劈在骑兵身上有“人马俱碎”之奇效,多为步兵所持,此番严守待攻之下,陌刀林立,唯有寒光连成一片。
春雪翻身下马,递了手过来接她:“小姐,战事将起,还请随奴婢到马车里避上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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