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喧嚣过后,主院的大门被人推开,顾少卿大步踏了进来。
而随着他的行走,地面上也印出一个个暗红粘稠的脚印。
他鬓角微湿,发丝显得有些黏腻地粘连在一起,贴在额首,覆在背后,犹如水中散开的水草一般幽暗、蓬乱却又带着些许诡异地可怖。
他面上侧颊处一道血痕自耳侧延伸至嘴角,血肉模糊在一起,又被简单擦拭过,于是那血浆便糊了他一脸。
再往下,原本银光发亮的披甲此时也带着脏污与黯淡,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地划痕遍布,甚至于那关节活动嵌合的地方还随着他的动作一股又一股地往下淌着什么东西。
他走到堂前,眼神定定在堂中几人身上划过,冰冷无情尤带着些许杀意,盯得几人心中一紧。
那大太监不期然与他正正对上视线,一声半压在嗓子里的惊呼便要嚎不嚎地叫了出来。
这一声唤回了堂中众人的神,也让恍若恶鬼复仇模样的顾少卿清醒了几分。
他眼底尤带着几分猩红与杀意,却将腰间仿佛用鲜血浸泡过的宝剑卸下,单膝跪于堂前:“太子殿下,小臣……幸不辱命,这城里的匪盗,皆已料理干净了。”
天色已经黑透,堂中只有烛火并着院外不知何处燃起的火光,模模糊糊照亮这方寸之地之余,不免也显得暗处藏着什么魑魅魍魉在朝他们窥伺。
而他们身前,还半跪着一个浑身浴血,形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的男人。
外面的欢呼声渐渐褪去,有一种悲戚与压抑渐渐在暗处传染开来,还有呜呜咽咽的哀哭声若隐若现,伴着外面清扫场地、给同袍收尸的淅淅索索地动静,一时间更渗人了。
方正清咳了一声,打破这堂中的寂静:“顾少将军也是心系殿下安危,毕竟殿下身处其中,确实冒险。”
周王低咳两声:“这城中可还有活口?”
顾少卿道:“已经命人前去搜寻,若有余党,定不放过。”
周王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方正清:“方大人,这魏县一事劳烦方大人给父皇递个折子,如今县城里的百姓十不存一,日后如何安排,还要朝廷给个章程。”
方正清拱手道:“这是臣分内之事。”
此时已是夜半,这经历了一场厮杀的县城里逐渐显出了它原有的死寂来。
逐渐没有人声,没有狗吠,连半空中暧昧地月色都已经消失不见。
只有空气里愈发浓郁的血腥味在众人鼻尖萦绕不去。
“夜深了,都回去休息吧,”周王起身道,“顾少将军,先前一路同行的郎中们理应和你们安置在一处,且去清点死伤,能救的救,救不回来的,收集牙牌,统一安葬,立碑,载册,让郑簿清算祭葬银钱,待我等回返长安,理当抚恤其家眷。”
堂中诸人齐声应是,而后恭送周王离去。
方正清看着有些木然的顾少卿,心下暗叹,掌心拍在他的盔甲上,沾染一手的黏腻血腥,他笑了笑:“顾少将军,我等武官不比朝中文臣,咱们走的路,是用刀剑、是用性命血肉一点点堆出来的。”
“你虽是顾大将军之子,却自幼生长于长安城中,此番北行,于你是机会,也是历练,”方正清扫过他身上的血污,面上毫无异色,“你虽不入武学,但有些事,你也要知道,记在心里。”
“凡用兵,必有死伤,累及家人,伤及无辜,”方正清正色道,“是故,兵者,凶器也,凡所用,理当三思而后行。”
顾少卿的视线定在方正清面上许久,哑声道:“我明白方大人的意思。”
方正清嗯了一声:“你心中有数便好,这天下哪怕至今也不太平,但这天下的百姓,经不得战乱,你且记住,这天下,是百姓的,不是君王的。”
话说完,方正清便出去了。
顾少卿在原地立了许久,终是脱力坐下,盔甲与台阶磕碰相撞,震出一片哗啦啦的声音来:“夜深了,小师妹终究还是未出阁的女子,早些回去睡吧,明日里醒来,这魏县如何收拾还要你操心劳力。”
苏慕容这才从椅子里站起身。
其实方才她一直都在,只是好似除了顾少卿之外,再没人分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莲青色的绣花鞋停在了顾少卿身边,将他身上滴落的踩在了脚下。
他二人离得很近,近到顾少卿能透过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幽香,使他大脑更有几分清明的同时,却也让他辨不出这香味到底是她的体香,亦或是她衣物上熏染的香料气味。
“你可知,如果你今日不能杀尽这城中的匪盗,明日此时,便该是你问罪之时,”苏慕容的视线落在了院门处,“你赢了,这是周王的功绩,你败了,这是你自己的罪责。”
顾少卿闻言低头一笑,随手抹过面上尤在朝外渗血的伤口,又沾染了一手的血:“我知道,不只是今日如此,朝中诸臣也是如此,圣上可以不用懂如何解决问题,他只要知道谁能解决问题就行。”
“以前如此,现在如此,日后亦如此,”顾少卿低声笑了起来,“不过对于你们这些非黑即白,长居闺阁的女子来说,这怕是第一次见。”
他懂,他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觉得为他不甘。
可事实上,古往今来,历朝历代皆如此。
“这是君王之道,御下之道,对臣子来说,能让你一展抱负便是君恩浩荡,简在帝心了,”顾少卿捡起自己的佩剑,支着身子将自己撑起来,“小师妹,纸上得来终觉浅,男人的世界,没有那么简单,做一个单纯的女儿家,不好么?”
苏慕容没有回答,只是叫了一声春雪,让她带着人过来。
那朱杏儿已经被捆得结结实实了,连同嘴也被塞了东西堵住,此时被春雪推搡过来,一双眼里满是愤恨,看着他们的目光恨不得将他们给撕吃了。
苏慕容轻声道:“这是朱杏儿,还记得临走前我问那老鸨的话么?”
“她说,人心易变,保不准有人便为虎作伥,”苏慕容笑了一笑,对上了朱杏儿睁大了的那双睡凤眼,“你不像是被人自外地拐卖而来,也不像是一般女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畏畏缩缩地模样。”
“——在这种情况下,不惹是非本就是女人的保命手段,能在这时候跳出来只怕别人注意不到你的……”苏慕容笑了,“也不一定是虎伥,说不得,本身就是那只虎呢?聪明,有胆识,却一身遮不住的锋芒……”
“顾少将军,这人我便给你放在这里了,如果能审出来什么东西,记得给你的小师妹透口信儿,”苏慕容站直了身子,依旧没有再看顾少卿一眼,“春雪,咱们走吧。”
夜色深沉也有夜色深沉的好处,少去了光亮,掩去了路上的狼藉,也多少遮去了苏慕容心头的怯意,得以让她在这一片血腥中继续行走。
前面就是她的院子了,苏慕容默默加快了脚部,只是身后却也有毫不掩饰的踩溅声在朝着主院接近。
她回头望去,是那个自小一直跟着顾少卿的长随,说是伴读,却更像是侍卫,说是侍卫,他二人的感情有时却又堪比手足。
但不管怎么说,那是顾少卿的人,也不会有什么事。
“走吧,”苏慕容叹了声,“这外面再怎么收拾,却也收拾不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
偏院的院门依旧还是她离开的模样,春雪上前为她开了门,引着她进去了。
“公子,你怎么样?”长林一进门便见着在台阶前坐着的顾长卿,还有他身边半躺半倚着的、被捆绑地紧实的朱杏儿。
顾长卿见着是他,索性往后面台阶上一躺,整个人瘫成了一片:“没事,就是脱力了。”
长林低头看着他,忽而一笑:“要我说,他们这时间也真是凑巧,咱们那刚把晚饭做上,暗影卫就给咱们发信号……”
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加了肉的炊饼来:“给吧,先垫垫。”
顾少卿接住,拿在手里没有说话。
长林在他身边坐下,点了点朱杏儿:“这姑娘怎么回事儿?”
“带回去,找个地儿先关起来,”顾少卿嗤笑一声,“说不定还是条大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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