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宋宅,热水濯身、焚烧衣物,来不及去看送到屋里的晚饭,苏慕容便匆忙带着春雪去见方正清。
方正清却正在屋里指点他那书童对弈,每每落下一子,他对面的小童都要皱着脸思考良久,那副抓耳挠腮的模样着实可爱。
可惜,苏慕容却没有欣赏小儿童稚的闲情雅趣。
“方大人,”苏慕容道,“这樊阳已经有疫症出现了。”
这话一出,桌前的小童便惊讶地看过来,本要落子的方正清动作也是一顿,手在棋盘上空悬了半天,复又收了回来,这才转脸看向苏慕容:“四小姐,你可要知道,这才刚入钦州。”
如若这钦州边境的樊阳都有疫症出现,那身为州城的钦州,无异于死地,因为寇阳山地动自西而东南,那边离州城可比离樊阳近得多。
一旦出事,百姓势必要往安全、能活命的地方跑,若是连这樊阳都出现了疫症……
然而苏慕容的面上,则是一片镇定与肯定。
方正清蓦然变了脸色,豁然起身:“走,随我去见太子殿下。”
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没有人会拿疫症来说笑。
方正清正值壮年,身强体健,此番情急之下起身抬腿便走,连带着身上一股不同寻常地威势也下意识地铺展开来。
那是上位者的压迫感。
虽只是自苏慕容面前一掠而过,却仍使得她心中一悸。
那一刻,这向来不愿多管闲事的方正清变了个人似的,而这似乎才是他的真面目。
苏慕容压下心理的纷杂,紧随其后,追着方正清的步子朝主屋而去。
而后她便眼睁睁看着方正清的脚步越来缓,身上的威势也越减越弱,走到太子门前时,已经与平常莫不管事,一身闲散的模样一般无二。
门前的大太监探手拦住了他们:“方大人,苏四小姐,天色暗沉,殿下有些不舒服已经歇下了,您二位看若没什么急事,不如明日清早再过来。”
方正清拱了拱手:“公公,为圣上办差,哪里能有什么小事,还请公公入内通报一声,便说——这樊阳城里有了疫症。”
“癔症?”那太监有些意外,“这与咱们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是疫病,”苏慕容也跟着上前一步,“乃是疫疠。”
那一瞬间,苏慕容清晰地看到太监脸上的肥肉抖了一抖,而后僵着脸冲他们一笑:“您几位暂且等上一等,奴才这就去通禀太子殿下。”
随着那太监进去,不一会儿功夫便见着里头的灯被点上,亦有穿衣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传出。
不多一会儿,大太监便出来开门,将他们请了进去。
这主屋的地方宽绰,除去前厅后卧之外,还连带着两侧偏房,于是他们便与匆匆出来的孙靖文撞在了一起。
孙靖文后退一步,冲他们拱了拱手:“二位先请。”
方正清朝他一点头,径直前行,落后一步的苏慕容却将视线在他身上停了一停,这谋士似乎从她记事起,便一直跟在周王身边……
但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慕容紧跟着方正清进去了。
里面,周王卫信披着衣服,一头长发半披散在后,明显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模样,本是失礼的模样,只是这会儿谁也顾不上什么雅观不雅观了。
卫信见了方正清便道:“方大人,樊阳疫症的消息可属实?”
方正清颔首:“太子殿下,谁也不敢拿此事开玩笑。”
房中的气氛一时沉寂了下来,没有人说话。
便是为他们奉茶的大太监也屏住了气息,小心翼翼地搁置下茶碗,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下,不在这里碍眼。
良久,卫信有些艰难地问:“那我们……还要往钦州城去么?”
“殿下,钦州地动是灾,钦州疫症也是灾,”方正清道,“圣上要咱们赈灾,咱们就得去。”
卫信沉默着许久,嗯了一声:“这疫症,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方正清却是不知了,于是便看向苏慕容。
苏慕容则轻声道:“高热,寒颤,咳嗽,呕血,口唇发绀,面色青紫,最后死状呈窒息状。”
“传尸……之症。”一旁的孙靖文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虽小,但这房中人本就不多,是以该听见的,都听到了。
古来疫症大体分为五类,伤寒为其一,瘴气为其二,传尸为其三,疠风(麻风)为其四,虏疮(天花)为其五。
所谓传尸者,多由肺部发病,其厉害之处,由名字便可窥知一斑,说的便是这类病患哪怕身死,其身上疫疠不消,如有探视、丧后吊唁,都容易因此而沾染自身——此之谓“传尸”。
一时间,房中众人面色皆难看了起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卫信喃喃说着,忽而转头望向方正清,“方大人,孤可是储君……”
方正清沉默着没有说话。
卫信的声音传出来之后,便直接在虚空中烟消云散一般,堂中一片寂静。
良久,孙靖文上前一步,劝谏道:“殿下,圣命如此,不得不从。”
“况且,钦州百姓亦是殿下属民,自古以来民心所向者,则为大势所趋,”孙靖文一揖到底,“此番前往钦州城,正是殿下……”
“你闭嘴!”卫信一杯茶水连带着茶盏砸了过去,洒出的茶水顺着孙靖文的衣袖淌下,瓷盏则擦着他的袖子撞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但孙靖文依旧接着说了下去:“况且,有臣等在侧,定能护得殿下安全。”
苏慕容敛袖福身:“殿下放心,我等定会为殿下守得分寸,护殿下此行安危。”
女子的声音轻柔缓慢,但却透着股坚定,在这时候开口,不仅能抚平人心里些许慌张,同样也引人注目。
卫信将目光定在她身上,定定看着她许久:“苏氏慕容——”
“臣女在。”苏慕容垂下眼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孤知你自幼便跟在太师身侧做学生,所为所行,皆学于太师,”卫信沉声道,“便是你那些个师兄们,也不乏惋惜你生为女子之身——现下孤将钦州一行的主事皆尽交予你来断决,你可敢应下这差事?”
苏慕容心下一窒,而后便对上了卫信那双暗沉的眼眸。
她缓缓跪下,郑重而拜:“臣女定不负太子殿下所托!”
“起来,”卫信托着她的臂膀,“你我虽未成婚,但到底夫妻一体——慕容,孤将万事都托付于你了……”
苏慕容默了默,垂首应道:“慕容定不负殿下所托。”
“好!”卫信在她肩上拍了拍,“孤信你。”
“去罢,明日一早咱们便出发前往钦州城,”卫信唇角微微勾起,“诸位都且去罢,有些该准备的,咱们夜里连夜收拾。”
而后,卫信便转身朝着里间而去。
苏慕容立在原地,目送卫信的身影绕过屏风消失不见。
紧接着,孙靖文则跟着追了进去。
苏慕容唇角不由微微翘起:对她来说,她不怕麻烦,只怕不麻烦。
方正清坐在椅子里,双手交握笼在袖中,看着这一出闹剧不动如山,直到那大太监近前来跟他们唱喏:“方大人,苏四小姐,这时辰不早,殿下原本就要休息了……”
方正清哼笑一声,起身对着苏慕容意味不明道:“苏四小姐接下来,怕是有的忙了。”
说罢,带着他那书童转身离去。
苏慕容却是不介意方正清的态度,她笑了一笑:“春雪,咱们也走吧。今儿晚上,有的忙了呢。”
春雪应了一声,跟着苏慕容离去,她们在跨出主屋的大门时,还听到内里孙靖文声音略高而送出来的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慕容跨出房门,步下台阶,抬头看着头顶那片显得晦暗的夜色,微微笑了:不入钦州,焉得民心,不入疫城,何来民望?
圣上将她苏家架在这空中楼阁里十数年,天下声望加身,欲要为储君做嫁衣裳。
可她若是将这身嫁衣裳穿在了自己身上,让她苏家从空中楼阁落在实地上之后呢?
“一家……之主啊,”苏慕容喃喃,“总是受他人桎梏的人,一旦尝到了权利在手的甜头,还有谁能放得下呢?”
此番若败,不外乎苏家没了一个死在疫城的女儿,若成……
苏慕容浅浅笑了:若成,那便是天命所归啊……
·
第二日一早,苏慕容骑在马上,看减去些许负担的车队在城门前集解。
那些被减去的负担,自然是留在城中官衙,以待日后樊阳城中粮食不接之时以做补充。
太子与方正清依旧窝在马车里,不问杂事。
顾少卿则带着几个副官游走于车队当中,让人按部按曲来认领面巾。
那面巾是这城中绸缎铺子里最为厚实的粗布连夜裁出来的,全是些半臂宽、一臂长的布条,在手里沿着宽度折上一折,往脑后一绑,那宽度便恰好能护住人的口鼻。
临时匆忙,樊阳也只能提供这么些帮助了。
宋岱一身利落武服,驭马跟在苏慕容身侧,看那一千多人陆陆续续在面上覆上了面巾。
若是不知情的人打眼一看,怕还要以为他们是要去打家劫舍的叛军。
时辰到了,苏慕容一转马头,朝前行去。
有人呜呜吹响号角,于是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但谁都知道,这是出发的号令。
前方,落邑县,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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