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少卿勒马止步,他身后的队伍自然也跟着停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对面一群难民们紧紧盯着他们看。
“你们,是什么人?”有嘶哑带着年迈的女声,自这一群难民中响起。
顾少卿眯了眼睛,没有答话,他身边的副官则大声道:“我等乃是朝廷钦派,来钦州救灾的……”
那聚在锅灶前的人里,有一个脏兮兮地婆子站了起来,看向他们,从他们手里的兵器看向他们身上的披甲,而后视线往后,看向了后面绵延的车队与麻袋堆着的、印着“官”字样的粮车。
很清晰地,众人都能看到那婆子咽了咽口水,而正要说什么时,远处打马而来一骑轻骑,那人身着县衙衙役官服,面带黑巾,转瞬间扬尘而至:“官府征召徭役,不论老幼,无关男女,只要应昭者,管一日两餐,吃饱为止,若有意则前往落邑县衙。”
那人在难民中勒马而立:“可有人愿往?”
现场一片沉默,难堪地沉默。
那站起来的妇人嘶哑着声音冷笑道:“去了能不能填饱肚子还是两说,但就怕有命去,没命回……与其让他回去报信,咱们还不如把他留下来杀了吃肉。”
“这官府,还能有什么好人?”
随着那妇人的话,周围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流民不乏少数。
这却是回应了。
那衙役打扮的人一声嘶叫,面上全是惊恐之色:“马三娘!”
“反正咱们也活不了多久了,”马三娘道,“谁不愿做一个饱死鬼。”
说话间,已经有人拿着匕首上前捅了上去。
马匹高大,这一下没有伤到衙役,却划伤了马,于是那马便发了疯一般开始撒蹄子。
只是不等它逃脱,便被围上来的人用削尖了树枝、棍棒以及各种各样的农具硬生生使蛮力捅成了个血刺猬。
那马儿一声悲鸣,踢踏着蹄子掀翻了几个人后,终究连带着背上的人一道,软倒在地,渐渐没了声息。
紧接着,那些人的眼神复又定在了苏慕容他们一行人的身上:戒备,冷漠,还有些许垂涎。
那老妇嘶哑着嗓子笑道:“官军啊,这两年钦州乱起来之后,老婆子我多久没见过这么齐整的官军了,你们可是从钦州以外的地界儿进来的……”
“老婆子我奉劝你们一句,”她嗬嗬地笑着,“这钦州现在已经是人间地狱,趁着还没走的太深——把粮食留下,你们速速掉头回去罢。”
“若是运气好,说不得能捡回一条性命,若是运气不好……那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顾少卿皱眉,而先前开口的副官则是靠近他问道:“将军,这该怎么办?”
青顶马车里,方正清哼笑一声,指节不由在桌案上敲动:“若雨,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若雨皱了皱眉,起身上前将车门拉开一条小缝,躲在那里看着外面的动静。
苏慕容上前,看着那连马带人被他们围在中间的衙役,以及边上看着他们脸上尤有畏缩的普通人,而后道:“你我打个商量,我予你一车粮,你让这些人给我们腾出一条道来。此地离樊阳县城不远,一车粮足以你等活命走到城下,如何?”
“那咱们这是谈不拢了,”马三娘怪笑两声,“小姑娘,我们可都是吃人的,让我们进樊阳县城,你也不怕我把他们都给吃了。”
这是自然不怕的,只是说让他们活着走到樊阳县城城下,又没有承诺让他们进城。
“我这群人里,可是有疫病的人,老婆子我不要命,就不知道你们的人,要不要命了,”马三娘道,“这身上有了疫病的人,浑身都是病气,割下一块儿肉,接下一抔血,往你们身上一撒,莫说你们保不住粮食……命怕也要交代在这儿了。”
苏慕容一时咬牙,此人好没道理,他们不过这区区几百人,却仗着有病而在这里拦路,还要他们放下粮食,掉头离开。
而且……苏慕容的视线自那口沸腾的大锅上略过,旋即挪开。
正暗自发愁时,后面方正清的书童过来道:“我家方大人请苏四小姐过去一趟。”
小童的声音清脆,在这僵持的场景下传的愈发远了。
苏慕容的目光最后在马三娘的面上定了一定,而后调转马头,朝着方正清的马车而去。
可就在她到了方正清马车前的那一刻,若雨清脆地声音在队伍前方响起,显得掷地有声:“主使大人有令,暗影卫骑兵营何在?”
那一瞬间,苏慕容只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两拍,随即耳边便是暗影卫整齐划一的声音:“诺!”
“结阵,冲锋!”
苏慕容蓦然回头,满目愕然。
然而随着幼童这么一声令下,有号角声骤然而起,连绵不断,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紧接着,便是大地的震颤——数百匹马儿齐齐迈步,马上的暗影卫□□斜指,随战马冲刺而伏低了腰肩,而后□□刺出……
苏慕容眼睁睁看着车队两侧的暗影卫纵马跟上,迅速在队前集解冲锋,只是不约而同地,将原本位于最前方的顾少卿忽视了,略过他重新整队而去。
而后……
苏慕容转头闭眼,只觉眼前一片血腥。
“苏四小姐,”方正清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可有兴趣,同方某对弈一局?”
“方大人……那都是人命……”苏慕容喃喃自语。
方正清笑了,纠正她道:“匪者,非王臣也。”
他伸了手出来,掌心垫了帕子:“来罢,苏四小姐,方某有事欲与四小姐一谈。”
苏慕容看着面前笑容依旧带着儒雅的男子,心下不由一寒,而后不得不搭了他的手,自马上踩着马镫上了他的马车。
方正清的车内有一股淡淡地茶香,只是苏慕容却只觉得有一股血腥味萦绕鼻尖,盘旋不去。
车内的几案上摆着棋坪棋篓,只是苏慕容如何也静不下心来在此时与方正清对弈:“方大人,有话直说吧。”
方正清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将一盏清茶放在了她的面前,却是刚煮沸的水,刚泡好的茶,一旁小桌上摆着的,也是刚熄灭的碳炉。
方正清道:“苏四小姐可愿拜方某为师?”
苏慕容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在这么个时间里,方正清问她要不要拜他为师?
——在他下令活生生杀了那些人之后?
方正清道:“苏四小姐自幼学于苏太师,耳濡目染之下,所学所知皆是仁道,但是……有些时候,仁道解决不了问题。”
“我能教苏四小姐的,则是厉道,”方正清往后一倚,面目含笑,“法家不仁,固有严苛,却能治乱世——苏四小姐,你觉得,当下可为乱世否?”
乱世。
什么是乱世?
苏慕容垂眸,指甲狠狠于掌心里划过,而后冷笑:“方大人所为,也未尝是盛世手段。”
“盛世?”方正清笑着摇了摇头,“世界上总有些人,不是活在盛世里的。”
“不出长安,你以为这天下盛世否?”
“不入钦州,你以为这天下盛世否?”
方正清十指相和,笼在袖中,而后道:“这世道向来不公,便是盛世,也只是表面上的繁华罢了,不是所有人,便当真都能活在盛世里。”
“苏太师一世清名,德高望重,只是……也站得太高,看不清这锦绣下的虱子,”方正清看着苏慕容,“他把苏四小姐教的,过于仁善了。”
“仁善的人,在世道好的时候,自然能过得了安生日子,但若是碰上什么惊涛骇浪,却不见得有什么应对之策。”
“便如同方才那般,你便立在阵前,束手无策——那马三娘,不过是欲求一死罢了,遂了她的愿便是,”方正清慢悠悠道,“落邑县定朱山马三娘,原本是屠户家的女儿,后因杀夫之罪落草定朱山为寇,性凶恶,好以人肉为食,而后成了这定朱山的大当家……只是定朱山易守难攻,这才让她带着人一直苟活至今。”
见苏慕容面色难以置信,方正清笑了笑:“十九年前,钦州上报廷尉所的悬案,有一桩便是与这马三娘有关,只是人手有缺,一直定了罪却不曾将这马三娘缉拿归案罢了。”
苏慕容抿了抿唇:“那其他的百姓呢?”
方正清笑道:“四小姐,人性本恶,能和马三娘走在一起的,哪怕不是一伙儿的,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好人。”
“但这只是方大人的推测。”
“四小姐,可你又有什么法子呢?”方正清端起茶盏吹了吹,“如果不是你没有解决的法子,方某又何必做这个恶人?”
“你不够狠,便要折在比你狠的人手里,我想今日的这一幕,足够四小姐记一辈子,”方正清道,“有时候有些人的死,说不得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哪怕是以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哪怕是以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苏慕容掀了掀嘴角:“恕小女无法苟同。试问方大人,黎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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