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门外一个司马营兵卒打扮的人匆匆进来禀报,“太子殿下问询,今夜暂歇何处?”
苏慕容怔了一怔,随即一笑:“今夜里,怕是要委屈太子殿下与我等在这城中街道上露宿扎营了。传我命令,寻找水源,清洗街道,寻众郎中处开些避疫的药物来,熬煮过后着人喷洒于街道各处,喷洒过后燃起篝火,清除湿寒再安寨扎营。”
那兵卒没有犹疑,只是朝着苏慕容利落抱拳,应了声“是”后,便又急匆匆跑了出去。
这么一打断,苏慕容的思绪也有些乱,却闻春雪道:“小姐如今在兵众心底,已经初有威仪了。”
苏慕容摇头,也跟着朝外走去:“什么叫威仪?不过是以心换心,将心比心罢了,我肯为他们着想,他们也定然会多为我着想。”
话随如此说,苏慕容耳侧却不期然再次响起方正清所说的那句话来:苏四小姐想要的民心,不是谁都能给的——良民是民,顺民是民,乱民是民,叛民也是民。
苏慕容唇角抿起,自古以来,只有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倘若民生不艰,谁人肯豁出去不要脑袋也要做叛民,做乱民?
“走吧,”苏慕容道,“去外面看看。”
县衙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历年的公文也好,往来的书信也罢,除了遍布的灰尘之外,什么也没有,干净的不像是曾经的官署。
出了县衙,正面便迎上了先前带队搜寻百姓的百夫长刘骆。
刘骆抱拳道:“四小姐,落邑县几个城门如今皆已关闭,派了人手把守。还有,东边抚幼院发现女童二十三人,男童一十四人,另有抚养嬷嬷八人、监察所监察长一人,卫所暗影卫一十七人,并七十余民众,另有身患疫病者,一百三十一人。”
苏慕容的脚步顿住了:“你说多少?”
刘骆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两百多人……都在抚幼院么?”苏慕容喃喃,“走,咱们再过去一趟。”
刘骆一边在前带路,一边跟苏慕容解释道:“这些人咱们一开始并没有搜查出来,只是宋岱宋大人与县中暗影卫卫所接上头之后,这才带出了这许多人。”
“先前,这些人都被卫所藏在监察所的地道里,久不见天日,”刘骆迟疑些许,紧跟着补上一句,“他们如今的与寻常形容颇为……不与常人相若,四小姐一会儿见了倒是莫怕。”
这却还是将她当做小姑娘来看了。
苏慕容含笑应了下来,而后问道:“这落邑县县城里灰尘遍布,久无人烟,而如今的钦州各地县城外也不见有耕作过的农田——他们这两百多人,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蘑菇。”
“……蘑菇?”苏慕容一愕,这却是她当真不曾想过的粮食了。
刘骆点头:“落邑有名医隐居,本欲于此探研灵芝育养之术,却不想……如今竟成了他们存活的口粮。”
苏慕容颔首:“若当真如此,此乃是我大乾百姓……钦州百姓的福分。”
说话间,几人已经转过数条街道,来到了一座不曾挂有门匾的大宅院前。
此时,宋岱以及几位做农夫打扮的人正在院门前守着,见苏慕容与春雪过来,纷纷抱拳行礼:“见过大人!”
宋岱上前一步:“大人,这些乃是落邑县……”
“我已经知晓,不必复述,”苏慕容道,“且先让我看过这落邑县中存活的百姓再说。”
宋岱朝一旁一身短褐的男子使了个眼色,随即那人便匆匆而去。
宋岱叹了口气,引着苏慕容进了院子,入了堂屋坐下:“大人,这落邑县的百姓已经在地下生活有两年之久,视力衰退,畏光涕泪,容貌上也与常人有所差异……他们能活下来,全靠城中的卢圣手培养的蘑菇,饶是如此……”
与樊阳不同,樊阳固然也受到了影响,但城中百姓却还能因为宋岱等一众暗影卫的存在而保全性命,给他们留下的,是整个官衙历年收缴的满仓的官粮,虽不是食粮无忧,却也能支应他们一城活下来的百姓挨过绵长冬日,而后于城中自觅土地开垦耕种。
但落邑的存粮……却是被入城掠夺厮杀的匪盗们尽数带走了。
这城中百姓得以存活至今,除了依靠那位卢圣手培养的蘑菇之外,还因为他们躲在这城中最为隐秘的地方,苟且偷生,再不见天日,任由城池死去,不管外界世事迁移……
但饶是如此,他们在被带出地道,踩在地面上时,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恍惚与难以置信。
此时,他们在短褐男子的带领下,自后院游廊跨入这厅堂里,不少人的眼睛还在盯着外面映射在地上的阳光挪不开眼。
短褐男子沉声道:“好了,卢圣手说你们久居地下,不能直视强光……待今日一过,咱们再不必回地道里过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然而,随着短褐男子的话,这堂屋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有低低地呜咽声传开,众人相互扶持之间,以手拭泪,竟是喜极而泣。
昔日行走于太阳下尚且不觉,待在地道里过了两年老鼠一般的日子之后,再见天日、再见温暖,又有几人不感怀?
苏慕容的目光自这些人面上略过,入目所见,这些人身上的衣物大多已是破烂不堪,隐隐散发着异味,至于头上的毛发,不乏有人将脑袋剃光或是留短的——想来地道里的生活条件不会多好,他们头上身上大抵也都生了虱子。
而后便是这些人的面容,两年的地道生活将他们一个个养的皮肤青白,没有血色不说,面上也没有多少富余,皆是皮包骨头的模样,个别还因为久不见天日而出现了骨质酥软等问题,不良于行,还要他人扶持。
苏慕容叹了口气,算是当真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心下难免也有几分唏嘘与安慰。
“宋大人,”苏慕容道,“这里已是一片死城,如今司马营兵众已经将整个县城梳理了一遍,正式接管城防……你且让他们寻一处地方,烧水沐浴,将身上的衣物换洗过一遍。”
“若是没有柴火,便将这城里没了主人的地方拆了当柴火用罢,”苏慕容复又吩咐先前带她来此的那百夫长刘骆,“你且去寻了郎中来,为他们看诊,还有,吩咐下去多熬些粟米粥。”
这多熬的粟米粥要给谁不言而喻。
而后刘骆冲着苏慕容一抱拳,再次匆匆而去了。
苏慕容没有再在这里停留下去,与宋岱又交代了几句关于郎中们去为疫症病患看病的事之后,苏慕容带着春雪再次离开。
苏慕容走在落邑县的青石板路上,看着那显得高大的城墙以及无人理会却一直在城里上空盘旋的鹰雕而若有所思。
“春雪,你说,他们有意将咱们引来落邑县城,又是打得什么主意?”苏慕容轻声问道。
春雪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苏慕容吁出一口气来,她的心里,一直有种不安感,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却又实打实地压在她心上。
在脑中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再次于心里过了一遍,苏慕容皱起眉:“今日路遇马三娘,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
“心存死意的人,谁也拉不住,”春雪道,“出门在外,军令如山,但凡敢拦在军队前行路上不让的,便是不从圣命,已有取死之道。”
“况且,咱们也不是没有自报家门。”
所以……确实是马三娘自己不想活了。
苏慕容心下明白这个道理,可心下到底还是有些别扭,又走了两步,她蓦然反应过来:“马三娘那一行人中,有身染疫病者,今日冲锋的暗影卫,皆去郎中那里服用一碗汤药,身上衣物也用滚水烫洗过一遭再上身。”
“奴婢记下了。”
“还有,”苏慕容道,“今日值夜的兵众,身上全部遮掩起来,不要将皮肤裸露在外,没有绑臂手笼,至少也要将手脸都遮起来——”
苏慕容想起马三娘疯疯癫癫似笑非笑地话:“这身上有了疫病的人,浑身都是病气,割下一块儿肉,接下一抔血,往你们身上一撒,莫说你们保不住粮食……命怕也要交代在这儿了。”
一时间,只觉身上寒意更甚。
天色渐暗,城里陆陆续续点起了火把,而在夜色真正降临之后,不少人却发现自己犹如置身于鬼火之中。
城里木质的阁楼角落里、屋顶上、不起眼的树丛里,有幽绿色蛇鳞甲一般的痕迹陆陆续续现出身影来。
稍大些的鳞甲能与鸡蛋大小相若,而更小一些的鳞甲,则与人指腹大小无异,仿佛是什么神异的东西于此处经过留下的鳞片,有些地方稀疏几点,而有些地方则密密麻麻一片……天色越暗,这些蛇鳞甲一般的东西颜色便愈发显眼。
一时间,长街上就地扎营的兵众们都安静下来,再无人说话了。
苏慕容也站在街上,看着这些发光的存在仿佛凭空出现一般,争夺着这夜色中的存在感。
——这些,都是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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