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想到寇阳山里有金矿铜矿,如何却将自寇阳山而起的地动忽视了,”方正清指点道,“大乾金矿种类多分为三种,岩金、沙金、伴生金,地热金也有,内陆却少见,是以暂且按下不提。”
“而其中伴生金出金量最少,金质不高,虽有铜矿与之伴生……却不见得能使朱东光以金银堵上钦州百姓之口,”方正清叹了口气,“草原与沙漠相接,地质贫瘠,偶有矿藏却不见得他们能有冶炼之术,是以这寇阳山的矿脉,非是铜矿。”
“再则,沙金多以地下岩层中的河水带出,金矿源头难以查询,但沙金量少费时,不足以朱东光倾尽一州之力派人捞寻……寇阳山内没有如此平缓宽阔的河流能容纳如此多的百姓,且朱东光也不会在最初时,只取钦州青壮劳力。”
“所以,寇阳山内的金矿只能是砾岩金矿,以朱东光这些年在寇阳山的经营以及人口流失的程度,此处金矿定然是个富矿,”方正清的闭目立在风中,细细思索,“延地脉起伏,富矿多居于洼地之中……由盆地而入山体内部……”
苏慕容神色中尚且带着茫然,只听方正清由最初的些许信息一路推衍下来,几乎是连金矿的位置都确定了个大概。
那些由方正清所说的先决条件,她有些听懂了,有些却一窍不通,但却不妨碍方正清在她心中的形象骤然模糊,而后显得愈发清晰莫测起来。
不是那个撒手和稀泥的钦差正使,而是真真正正坐掌廷尉主决疑狱、复审案决的廷尉正。
方正清见她面上茫然与不解,并未开口为其解惑,这其中所牵扯的东西太多太杂,一时之间也无法为她讲解明白,是以只是道:“你在家时所学的东西我不管,但你既然做了我的学生,便不能再如以前那般只读圣贤书。”
“有些东西不需你亲自动手,但个中事由你得做到心中有数,”方正清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苏慕容应了声是。
“且回去罢,今日这第一课,你回去后从头思过,哪里不足,哪里有失,为何有失,如何弥补,如何避免,于你心头再细细过上一遍,结果不必来向我回禀。能想到什么,悟到什么,便全看你自己用不用心。”
“还有,你欲将落邑百姓带去钦州州城,可有想过这其中染了疫症的百姓又要如何自处?”方正清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引导之意,他不将话说得太过明白,也将作壁上观的姿态明白表现了出来。
然而,苏慕容却郑重对着他一礼:“学生谢过老师指点。”
方正清点头道:“去罢。”
城墙之上,风声越发大了起来,便是远方的朝阳,也在雾气中变得暧昧了,只隐隐约约晕染了些许颜色,而后便被云雾再次遮挡起来。
苏慕容远去,方正清转身再次看向北地,而后开口问道:“你看懂了什么?”
小童的脸在寒风中显得红扑扑的,闻言思索了一会儿,对方正清道:“其实小的不太懂,大人对苏四小姐如此教导,难道不怕日后君权旁落么?”
“若为人主,苏四还差的很远,”方正清道,“就凭现在的她,想要拿住君权……无异于异想天开。太师所教乃是为人立身之道、为臣忠君之道,本该是好事,却也将苏四教的过于死板、过于天真了。”
“心术既正,谋略不足,眼界拘泥,”方正清叹了一声,“心思仁善之余,怕是霸道难成。”
若雨笑了笑,乖巧的脸上透着股狭促:“霸道难成便难成,能立在台前即可,待日后生下储君,却也省得朝中争权动荡。”
方正清一巴掌盖在小童头上:“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朝中诸公不都是这么想的么,”小童撇嘴道,“无非我比他们更加坦荡罢了。”
方正清叹了口气:“有德无才,总比无德有才、无德无才来的好。更况论,苏四以女子之身能有今日推算的结果,也算得上是心思机敏……眼界与手段,多经些风雨总能慢慢提升。”
“所以,这钦州一行,才是圣上的试金石,太子不出,便只剩苏四与……”方正清道,“罢了,不说了,且行且看罢。”
转过小巷,跨过门槛,走进了这一处声名不显的大宅院。
宅院正中,已然燃起篝火,而后正有人用火钳夹了沾染血迹的衣物往火堆里放,见苏慕容与春雪进来,那人手上的东西放不下,便只能略一颔首:“苏四小姐。”
苏慕容也只是与他略一点头:“可知卢圣手他们在哪儿?”
那人面上裹着面巾,朝着地牢的方向一偏头:“天还没亮时,卢圣手便带着人进去了。”
监察所内的布局大差不差,地牢方位与樊阳县一模一样。
地牢前守门的暗影卫对苏慕容一拱手,而后递给她两块面巾:“还请苏四小姐见谅,落邑物资不丰,只有以此略为遮掩,出入过后净手换衣,衣物以沸水烫洗。”
苏慕容颔首应下,而后接过面巾掩住口鼻,这才进去。
地牢里的温度比外面要高上许多,内里照明取暖等都需要用火,环境倒是意外比外面舒适上些许。
地牢四周的栏杆上依旧有芦苇编成的席子遮盖,步入其中一时间竟分不出东南西北来,好在一众郎中正聚在一处牢房内争论些什么,声音嘈杂之余,不时有显得微弱的咳嗽声传来。
苏慕容顺着声音而去,只见牢门大开,顾大先生与卢圣手正在门边低声商量着什么,而另一厢,几个郎中则是神情激动,聚在一起用手比划着什么:
“这个方子风险太大……”
“命都要没了,这时候说什么风险,先用药把命吊住再说……”
“此方初定,效果如何还未可知……”
“此次传尸之症多则七日,少则一两日,皆是窒息中毒而亡的模样,这是唯一一个活过七日的病患,还是要慎重……”
一群郎中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还有一人手里拿着宣纸,似乎是拟定了药方,还在商议这药方到底能不能用。
苏慕容心下微喜,这一路行来,每逢郎中一同参看疫症病患,多数则是大摇其头,便是开具一些药方,大多也不见得起什么作用。
药材一点点消耗,病患却不见好,更有甚者当着她的面直言不讳说这些得了疫症的百姓乃是在浪费药材。
还是到了落邑,卢圣手拿出防疠气的药方,这才给了这些郎中一些头绪。
而如今,竟是有能抑制疫疠的药方了么?
不管这药方能起多少作用,至少,也是个进步,说明郎中们对于疫症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苏四小姐。”卢圣手与顾大先生不知何时到了她面前行礼。
一时间,整个牢房里的郎中便都停下了争吵,纷纷俯身道:“苏四小姐。”
苏慕容侧身朝他们微微一福:“诸位可是已经有了头绪?”
卢圣手自其中一人手上取过那张记载了药方的宣纸,叹息一声:“有是有,此次疫疠乃是由人肺部而起,致使肺部出现水肿、出血,内里挤压、坏死之下,心肺衰竭,呼吸困难,喘不上气来,兼之外感毒邪,致使体内热毒骤起,两厢叠加之下,人难以活命。”
“先前此人,小老儿辅以良药解毒清热,后以树舌灵芝、尖顶地星、鳞皮扇菇以及诸多珍稀药材配伍入药,以毒攻毒,勉强使其活命,”卢圣手苦笑道,“只是此人虽能苟活,却有余毒堆积于肾脏之中……”
“小老儿我学艺不精,却也想保得他一条性命,只是如今下一副药的药方有了,吾等却不敢下手施治。”
苏慕容接过他手上的药方看了一眼,上面林林总总列了一二十种药材,只是她到底不通医术,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一旁的顾大先生道:“此药方于这小儿对症,只是药物配比过重……扛得过去,说不得这钦州疫症便有救了,抗不过去,怕是前路艰辛。”
苏慕容蹙起眉心,将药方还了回去:“还请顾大先生说的明白些,这一人身上的病症,如何与整个钦州相提并论,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说道?”
“四小姐可听过天花是如何防治的?”见苏慕容颔首,顾大先生便继续说了下去,“天花一疫,可种人痘,取熬过天花者身上痘痂,或研磨细末吹入鼻孔,或研磨后于人乳相合,调均使新棉裹挟,置入鼻孔,种痘成功后人体发热,而后发热见痘。”
“此时出痘虽亦是天花,却不致人死,是以天花一疫而今才能得到抑制,”顾大先生道,“此人乃是钦州疫症下第一个能熬过七日死关的人,若以他为痘种,说不得也能使人对此次疫症有所抵抗。”
这话说来简单明了,清晰易懂。
苏慕容细细琢磨了一下,问道:“既是这药物配比过重,何不减少一些用量?”
卢圣手道:“若是减轻配比,怕是比不过这疫症来势汹汹,如今以他的体质,疫症熬不过,这药怕也是熬不过……”
这却是两难了。
苏慕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绕过这一群郎中,去看那躺倒在稻草床上的病患,那却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孩童,面色苍白,唇色发乌,时不时地咳上两声,面色隐有痛苦,却没有口吐鲜血之兆,一双葡萄似的眼睛,此时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半阖着。
“孩子,我问你,”苏慕容俯下身,轻轻在稻草床边坐下了,“以你的年岁,方才大夫们所说,你也该心里有数了,那若是要你选呢——这药,你想不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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