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夫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出自《资治通鉴·周记》,大意是指与百姓可以分享成果,却不可与其共担风险,共同谋事。
方正清要小童捎带来的这句话,看似是疑问,实则是告诫。
苏慕容心下明了。
“小姐,可还要见匠人?”春雪道。
“自然要见,”苏慕容颔首,“方大人走时,留有一百余暗影卫,这些人交予你来管。”
“奴婢若是接管暗影卫,小姐身边怕是无人差遣,”春雪犹豫了一会儿,“若不如,让宋大人暂且接管暗影卫布防一事。”
“宋大人……他未曾跟着方大人一道走么,”苏慕容沉吟着,“既如此,便让方大人带三十人,跟着郎中们一起入城,清理废墟——方靖方大人可在?让他过来我身边跟着。”
苏慕容正视春雪,轻声叮嘱道:“你是我身边最得用的人,你能拿在手里的东西,何必要让出去给他人做嫁衣……况且此事交到别人手里,我不放心。”
春雪抿了抿唇,最后还是应下了这一差事,而后去为她找人。
千余人队伍的离去,粮秣军备一应马车也跟了出去,这便显得原本宽敞的大营里空空荡荡,外围围着的栅栏,修的壕沟,立的拒马丝毫未动,却只剩十几车的粮草与昨夜里冬实送来的十几辆大车。
那边厢,除了少数跟随大军一同出发的郎中之外,剩下的郎中又分成两拨,一拨留在营地看顾疫患,另一拨则与卢圣手、顾大先生一道,前往州城废墟进行清扫处理。
不多时,春雪便带着人过来,身后跟着方靖以及几位工匠。
方靖依旧是最初相见时的那副打扮,一身短褐,灰不溜秋的模样,与身旁的工匠相比,不过是长相出众、身上穿着衣物完好了些。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道:“见过苏四小姐。”
“不必多礼,”苏慕容道,“方大人,暂且要委屈你一段时间,跟在小女子身边做些杂事。”
方靖拱手一揖:“此乃小人荣幸。”
苏慕容微微一颔首,看向那几个衣带补丁,面带惶恐的匠人。
土匠与泥水匠听上去相差不多,实则干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活计,前者以土为营生,乡间夯土起房多以土匠为主,后者又被称为泥瓦匠,多见于乡里的体面人家,以青砖起屋、砌墙上瓦之时,少不得请泥水匠来做工。
自然,这其中起房做工所需的差价,又要翻上几番。
……只是,苏慕容看着面前的匠人微微蹙起眉来,这匠人太少,能做的活计却也不多,而他们此时想要起房,莫说是砖瓦,便是夯土房都得要他们自己去挖泥。
苏慕容将目光放在几个匠人身上:“我请诸位来,是想请教诸位,如欲建新城,需要准备些什么。”
建城,莫说她这要什么没什么的班底,便是放在朝中,想要再建一座新城怕也不是易事。
城池方位的选择,城池建筑之布局,防火泄洪之安排等等等等,都需要预先规划好,而后则是银两、物料、采买以及施工徭役等安排……
凡此种种,于朝中一道道手续经办之后,方能动工。
而她如今说要建城,方正清却并未阻拦,这内里原因有二,第一自然是这州城早晚都要重建,第二,怕也是想看看她到底能折腾个什么样出来。
苏慕容心知肚明。
下面的匠人听闻她的问话,则一个个皱起了眉头,小心翼翼互看一眼,而后终有一人站了出来,拱手道:“回四小姐的话,吾等虽能筑房,却未必能建一城,城中内里,河道如何挖,坊市如何排,空余之地怎么打算,城外军工防御……这些东西,小人着实不懂。”
苏慕容若有所思:“你是说,你不懂,但……若是有人知道这些如何安排,你可能带人将这城池给建出来?”
那工匠犹豫一瞬,而后实话实说:“或许可以一试。”
“这样么……”苏慕容心下暗叹,自己手里能用的人还是不多啊,“那,若我要你建一处邬堡,你可能做到?”
邬堡,又称邬壁,乃是一种防御建筑,兼有军事作用,是城池的简略版本,多见于战时出现在富豪之家,以邬堡营地代为城墙,圈地以为自保。
邬堡四起高墙,四角设角楼,形成壁垒,整个建筑易守难攻,多见于战乱之时,用于收拢百姓。
那工匠一怔,而后郑重道:“只要给小人人手与材料,小人定能做到。”
邬壁的存在,不需要考虑城池规划,不用顾及水道桥梁——邬堡的作用,仅仅只是为内里百姓提供足够的防御而已。
“不知四小姐欲在何处建起邬堡?”工匠问道,“以钦州此地境况,想要夯土起墙,不是易事。”
苏慕容一怔:“怎么说?”
见苏慕容不解,工匠只得跟她解释道:“小人随冬实姑娘进入钦州,一路所见,民不聊生不说,田地更是荒废已久……夯土起墙所需,除了泥、灰、砂所成的三合土之外,还需以黏稻熬制的浆水混入其中。”
工匠顿了一顿,而后道:“黏稻也是粮食,虽不易克化,但放在此时的钦州……至少也能活人性命。”
苏慕容一怔,将这人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听你所言,不像是没有读过书的模样,如何竟落得如此地步?”
“家父尤在时,小人确实读过一些书,只是后来家里出了一些变故,是以……”工匠没有接着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众人都能听懂。
“如此,”苏慕容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魏峦。”
苏慕容颔首,又细细思索了一会儿:“若是无有黏稻浆水……夯土起墙,可还能行?”
魏峦一怔,而后道:“若是能取得上好的灰岩,或许可行。”
“灰岩……”苏慕容亦有些为难,她原本以为,民间夯土起房不过是用些泥土,哪知这其中却是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灰岩一事,四小姐不必忧心,”魏峦道,“灰岩多见于山中,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康盛、康为兄弟二人定能为小姐寻来灰岩。”
“康盛、康为?”
魏峦俯首道:“正是与小人同行的石匠兄弟,他二人虽为石匠,实则多做些雕匠的活计,对玉石矿产之类颇有研究。”
苏慕容心下大喜:“既如此,此事便交予你等去做,务必要办好此事。”
“小人定不负小姐期望,”魏峦躬身行礼,而后抬头望向苏慕容,“只是小人亦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时提出要求,倒是个好时机,苏慕容微微一笑:“你且说来听听。”
魏峦一撩衣摆,于苏慕容面前跪下:“小人出身于殊州魏氏,家门不幸沦落至此,小人原本并非匠籍,是以想请小姐……”
苏慕容抬手,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
“你的身份如何,要看你的本事,”苏慕容轻声道,“听闻殊州魏氏乃是以土石起家,治澄水,俢行宫,设园林……你能不能回去,又以何身份回去,便看你这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魏峦垂首:“小人明白。”
苏慕容微微颔首:“既如此,你且去罢,若有需要,便与我说。”
魏峦领命,而后带着人匆匆离去。
倒是一直侯在一旁的方靖开口出声:“恭喜四小姐得一良才。”
“良才,宋大人怎么就知道,他一定是良才,”苏慕容叹了口气,“矮子里面没得挑,他能上则上,不能上,也得上。”
方靖笑了笑:“殊州魏峦可不是个庸才,若有他在,莫说小姐想要建一处城池……便是想建十座,他也能给小姐建出来。”
苏慕容顿住了,而后看向方靖:“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方靖轻声笑了起来,“土石一道,上需懂天文,下须知地理,中间……则还要通晓奇巧百工。相传,魏氏祖上,乃是得了公输子真传。”
“只是,世间氏族自有兴替,殊州魏氏这一代,怕是要毁在魏冉手里了,”见苏慕容对此感兴趣,方靖便将此中缘由一一说了出来,“魏氏乃是曾祖皇帝亲封的澄宁侯,虽无实权,却也有朝廷俸禄,世代罔替,以此传家。”
澄宁澄宁,顾名思义,乃是因澄水平定而颁下的爵位,虽是虚阶,却也受朝廷俸禄,此后百多年以来,殊州魏氏一直守着澄水而居,一直传到了魏峦父亲魏冉这一代。
魏冉娶殊州范氏女,生魏峦,而后七年,殁。
旋即魏冉续娶殊州徐氏女,徐氏不容。
是以魏峦养于老太爷膝下,而后六年,魏老太爷卒。
魏峦十三回归大房,逐渐销声匿迹。
却不想如今在钦州现身。
想来这背后又是一出家宅大戏。
而魏峦此人在殊州最为出名的,便是在魏老太爷死前,给延年县令献上的那张鹊桥图。
殊州多山多水,魏氏所在的延年县,正是澄水最为险要的一处,每逢夏日雨水泛滥之时,易有山洪暴发、洪涝过境之忧,是以当地百姓多依山而居,避免澄水上涨,淹没居处。
可如此一来,百姓出行不便,有时明明看着不远的距离,却要走上一天之久,盖因下有澄水阻隔兼之山路易有泥石滑坡之难。
是以魏峦带着仆从奔波数十日,而后闭门不出,制成一张鹊桥图来,以解当地之难,当时颇为一桩佳话。
苏慕容听着方靖将魏峦之事娓娓道来,不由沉默良久:“别人的家事,你倒是一清二楚。”
方靖施施然弯腰一揖:“这也算是,小人这么多年来没有在监察所白待,平日里闲着无聊,除去公务杂事之外,无意中倒也将手里的哨子,撒的漫山遍野都是……小姐要听,小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苏慕容笑了:“我这里的一声小姐,可不是谁都能叫。”
方靖微低了头:“小人也不是见了谁都称‘小姐’。”
“你说错了,”苏慕容轻声道,“你应当说的是,恭喜我喜得良才。”
方靖面上的笑意更甚,声音又低又沉:“小人,谢过小姐夸奖。”
苏慕容路过方靖,探手在他肩上抚了抚,“你的这份投名状,我收下了——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方靖抬头,目送苏慕容远去,而后嘴唇动了动:“小姐,也不要让小人失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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