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略有些出人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但显然,顾少卿猜错了。
只见方正清摇头笑道:“江牧云正是固伦格。”
“多年前,草原得先帝册封时,草原汗王亲至长安叩谢圣恩,身边便带着固伦格,”方正清道,“当初他的容貌与他父亲有七分相似,至于现在,却是像了八成。”
这八成里,却是跨越了时间之后,拿现在的固伦格与当年的草原汗王相比。
先帝册封草原时,固伦格还是个孩子,直到后来草原汗王身死,其长子继位,这才撕毁了当初与大乾的盟约。
草原频频犯边,劫掠屠杀无恶不作,使得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更甚者多有举家南迁,这使得北地愈发贫瘠起来。
而后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也就是靖宁二十八年,新上任的草原汗王率兵南下,以其兄弟固伦格最为凶猛,率阿克苏部为前锋连下大乾三州四十六县,不仅在大乾打下赫赫凶名,便是在草原内部也立下自己的威信——那一年,固伦格年方十四。
而如今,固伦格也不过三十有九。
而草原,也要开始新一轮的王庭角逐。
“他看着是年轻了些,”方正清一叹,“不过他们这一脉,也就是长得占便宜,若当真说起来,固伦格也就比当今圣上小了六七岁。”
然而就是这六七岁的年岁之差,当今圣上已经两鬓斑白,面容枯槁,连带着身体也熬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反观固伦格却是体格健壮魁伟,笑起来的模样却与二十七八的青年人差不了许多,两厢对比之下,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
然而也正是因为那人乃是固伦格,这背后所隐含的信息方才教人心悸。
“固伦格,所图甚大,而朝廷这些年,随着圣上久不起战事,也松懈的太久了。”
“为今之计,是咱们接下来要怎么走,”顾少卿道,“太子殿下还在山外等着,末将的意思是,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脱身为上。”
如果他们不知道这山上人的身份,两千人或有一拼之力,但当山上的人变成混杂其中的草原人,匪盗的首领变成固伦格……这两千人撞上去,可谓是以卵击石。
当年十几岁的固伦格尚且能带着草原王庭大军连下大乾数十县,而今他能在钦州寇阳山成了这山中匪盗的寨主,显然在此地盘踞了不短的时间,钦州地界消失的百姓有多少,寇阳山里盘踞的兵马又有多少,这些都是无算之数。
而眼下,显然也不是他们这些人在寇阳山能刺探出些什么东西的时候,更为要紧的是,寇阳山外一百余里处,近两千的兵甲尚在守护着太子周王,若固伦格当真有意……那不到两千人的队伍,怕是在固伦格手中撑不了多久。
而此时,又焉知不是固伦格的调虎离山之计?
顾少卿将此中问题一一与方正清说了,却听方正清若有所思道:“临行前,你将队伍托付给你身旁一直跟着的那个护卫——是叫长林?他带兵能力如何,可有把握护住太子殿下?”
“……长林自幼与末将一道长大,末将所学,他亦有涉猎,”顾少卿心下有些复杂,却也只能如实说下去,“哪怕不敌固伦格,凭他一身武艺,也能带着太子殿下杀出一条血路。”
“如此,实乃猛士,”方正清似乎并不怎么将周王的性命放在心上,也不将那车队压着的大笔粮银放在眼里,顾少卿这般说,他便当真敢这么信,“既有长林在,我等也不必着急——顾少将军,此地离云州只有数百里之遥,你我一日纵马而行即可至云州境内。”
方正清道:“顾少将军可有兴趣同本官一道往云州走上一趟?”
顾少卿一怔,心下百转:“方大人可是要借兵?”
“善,”方正清笑叹着摇了摇头,“今日与固伦格所言,不过稳住他罢了——贼子敢动我大乾一州百姓,安能让他全身而退,便是不能教他留下性命来,也得让他扔下在这钦州收拢的大半身家。”
“朝廷不查,已经是众臣工的过失,如今如何亡羊补牢,将功折罪,便看你我如何施为了,”方正清意有所指道,“如若这趟差事咱们能顺利走下来,朝中诸位大人,在你我这里可算是欠下了不小的人情,你想再往上动上一动……不是什么难事。”
顾少卿一笑了之:“多大的本事,捧多大的碗,这点末将心里还是有数的——末将不求上进,但求朝中诸公,对小子的混账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那你我二人,可得尽力施为,”方正清叹了口气,“走罢,让太子殿下,先行回返……放心,草原汗王新丧不久,固伦格身为汗王长弟,哪怕久不现身,王庭那边也有人帮他牵制,但他如今尚未继位,若此时动了太子殿下,大乾与草原必有一战。”
草原部族多有南下掳掠,因此而起的战乱不少,但大多是因为草原天寒,粮食不继而引起的征战,两军相交,草原部族一为争夺粮草,二为消耗人口,乃是转移自身矛盾,刀兵对外的惯例。
但若是固伦格动了大乾太子,无论日后新帝是谁继位,为先太子报仇都是必然——这里面无论是送失势的皇子上路,还是转移朝臣重心,磨刀霍霍杀向草原都是必然,而大乾开战的时候,则定然不会放在冬日……如此,对于草原其他部族来说,则是无妄之灾。
主动出击被打,和被人攻打,对草原人来说是两码事,冬日少食便罢,春日牧草生长,夏日牛羊正是长个子、长肉的时候,而秋日却也是要屯粮食的时候……哪一个不是部族顶顶重要的时候。
而大乾发兵是为了什么,到时自然也会昭告天下,草原王庭诸多部族对固伦格势必有所翻脸——而此时,正是草原汗王新丧,草原王庭势力胶着的关键时候。
所以固伦格不会冒这么个险,去杀一个未必能登基的太子。
而反过来,大乾朝中正值诸王争位,利益相关之下,对地方的把控必然有所松懈,再加上汗王新丧,却也是固伦格带着自钦州掳掠所得回归草原的好时候。
——此时不动,让固伦格回归草原,思及其十多岁时的可怖战绩,则大乾危矣。
这些念头在方正清与顾少卿二人心中百转千回,不必明言,却也都认为此时乃是截杀固伦格的好时机。
而与方正清相比,顾少卿却还有另一重的心思:他自出生记事起,便再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此番钦州与云州不过数百里之隔,方正清想要借兵,势必要经过大将军顾振安的同意,而他,也能借此去见一见他从未谋面过的父母亲。
二人商定,则起身准备告辞,与在院门门房处候着的小喽啰招呼一声,欲与固伦格拜别,却听闻那小喽啰道:“凤阳山乃是金银寨外围专门待客的一处山门,我家大当家的此时已经去了别的山头,当面拜别怕是不成。不过我家大当家的留下话来,说今日与诸位贵客商谈,定下了好大一宗的买卖,若是贵客急着去办事,自便即可,我金银寨的大门随时为诸位贵客敞开。”
顾少卿的目光在那小喽啰的身上定了一定,寻常人想要记下这么一长串话,总有疏漏之处,然而这人说来却是不疾不徐,甚至还模仿着固伦格的语气:“诸位大人今日一过,弟兄们认过了人,这钦州境内诸位贵客可随意去留,再无人敢阻拦,钦差大人如要赈灾,也不妨在各地寻些尚还苟活着的百姓,他日回到长安,上了金銮殿也好与圣上表些功绩。”
这却是松口,可以任他们在钦州地界内随意走动,收拢流民,也不会再对他们进行骚扰追杀之类的保证了。
方正清打了个哈哈:“那方某,便再次谢过江大当家的贴心了,这就告辞。”
一行人自凤阳山出来,牵回马匹,却见先前拴在围栏马场中的那些马已经不见,思及隔壁一直的安静,想来是冬实早已带人下山去了。
寇阳山于钦州西北,往北出了寇阳山脉骑马再行上半日左右便能入云州,而周王与两千兵马却在回程路上,距离凤阳山还有一百余里的路程。
如今是先回程安顿了周王,再沿着这路跑上一个来回前往云州,还是三人于此分兵,一人往北入云州,一人往南回去报信却成了问题。
三人立于凤阳山角,若雨夹在两个大人之间,扁了扁嘴没有出声,只听着二人商量,却是顾少卿不愿独自回去,方正清往北一行势必不能少,剩下的一个若雨……虽然有固伦格留下的口信,却也不敢当真让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策马而归,这里面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不仅太子的安危无法保障,便是连若雨这一条小命也要搭进去了。
良久,方正清叹了口气:“也罢,事到如今,也不差这么一时半会儿,走罢,一道回去,安顿了太子殿下再说,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就应当让周王卫信同苏慕容一道,留守于原地,重建州城。
只是有钱难买早知道,现下说什么都是晚,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了,左右固伦格在钦州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身家,怕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尽数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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