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圣手告知的消息显然是一个疫症愈发危险的信号,而此时由落邑迁出的百姓身上便如此凶险,若是换成疫症发起的源头之地寇阳山,又该如何?
苏慕容心下沉重,唤来春雪、方靖以及魏峦过来安排迁营事宜。
原本魏峦所划下的邬壁范围乃是将此处包裹在内,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如今开动的所有东西都围绕着营地来进行,省时省力的同时,甲卫也能减少一些巡察范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建城一事上。
但如今营地内已经有郎中并着一个仆从染上了异变后的疫病,如今尚还不能完全控制……营地中上千人,一旦传播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按照卢圣手的指点,将人撤出,只有离得更远,做好清扫隔离等事,降低疠气流通,方才能降低些许风险。
另选营地,面巾蒸煮晾晒、增加沸水熬煮的大锅以及着人拉回那些在矿体表层的石碳——以他们当下的人手想要开采碳矿,实在是捉襟见肘。
除此之外,避疫的汤药也要熬煮上,早先在落邑等地搜罗而来的水缸也一一清洗干净,架在火上烧灼,用以熬煮汤药。饶是如此,也有部分陶缸因为长时间的受热而出现炸裂等问题,好在先前他们挖掘的砖窑如今已经完工,想来只要温度足够,烧制陶器也不成问题。
将迁营所需要面临的问题一一摊派下去,一时间整个营地里都忙乱起来。
“四小姐,”有匆匆忙忙扒了罩衣的药仆奔过来,却是顾大先生家的童子,“我家阿翁说,听闻有人已经寻得了灰岩,灰岩粉碎加水生热,用来泼洒庭院可除虫蚁,只是也容易造成土地板结成块,不利于春耕。”
“但若是用的好了,可助四小姐避除虫鼠之类身上的疫疠,只是浓度上还需四小姐自行斟酌。”那小童啪嗒啪嗒跑到苏慕容面前传了话,气喘吁吁转身便走,显然是手里还有着什么急事。
“等等,”苏慕容听闻此事先是一喜,见他要走连忙出声叫住,“你可知宋岱宋大人如今在何处?”
宋岱自从先前认出沈康独子沈洛,而后便一直不见他的踪影,思及宋岱为人,便猜测他一直在众郎中处,守着故人之子。
如今问来,便听小童脆生生地应道:“宋大人领了几个人一直在我家阿翁处帮忙,如今疫症变了症状,他又一直守在疫患旁边,阿翁不敢放他出来在外行走,是以便让宋大人留在疫区做个劳力,有个什么事便搭把手。”
这话说来委婉,隔离出的疫区当中,众多郎中体格与读书人相差无几,除去少数带了忠仆跟在身侧的,大多都是家中子侄,如今也当做半个郎中来用。
更况论有些如顾大先生带了药童的,更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便是先前落邑的百姓跟着留在疫区的,大多也是身体虚弱,只能做一些轻省些的活计,如沸水煮洗替换衣物等——
如今疫区能算的上劳力活计的,大多也是将疫患搬进搬出,活着的便在棚子里安置下来,已经没了气息的,则需要人送去火塘安置。
苏慕容要那着急忙慌的小童给宋岱带一句口信,便放他回去了,疫区有宋岱在,一时半会而便是有个什么事,也能有个主事儿的。
将今日需要做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苏慕容掀了帐帘便朝着郑簿的所在的帐篷去了。
她到的时候,郑簿正指示着下人收拢他的账本等诸多东西,见了苏慕容便倾身一揖:“四小姐。”
郑簿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一身靛色长袍,头发拿木冠束得齐整,蓄着花白的山羊胡,看上去约莫有着五十多岁的模样,眼底透着精明与锐利,还带着股文人身上特有的笔墨气。
苏慕容也不与他客套,径直入了主体,将卢圣手所言一一转述,而后问道:“汤药若以将士们一日三饮来算,如今所屯药材,能够我等支撑多久?”
郑簿指尖掐了掐,而后飞快地给了她答案:“汤药一锅熬煮三次,方能尽其药性,若供如今一千三百余人每日三饮,咱们所屯的药材,怕是只能撑上一个月。”
一个月……与苏慕容的估算相比,竟还要短上一些。
她所采买的药材她心里有数,当初对钦州有疫症只是猜测,并非切实地肯定,因此方正清虽然将这些事物都交由她来做主,她也不敢当真放开了去屯太多——
少一些还好,若是所屯太多,钦州却又用不上,这挂落显然要落在她头上,是以她也只是划拨出来两千两的银子。
如今,却是只嫌不够。
然而在身边有疫病的情况下,有郎中有药物说不好能不能保下一条命来,但一旦没了药材,任凭这里的郎中有与阎王争命的本事,却也施展不出来……没了药材,那在这钦州,便当真只能等死。
“让人出去收药材罢,”苏慕容道,“钦州相邻诸多州城之地,北地暂且不提,且往南方走一走,去麟州、晏州看看,趁着钦州一地因着固伦格的封锁,疫病的风声尚未传出去,暂且多囤一些药材。”
“待到方大人借兵围剿了寇阳山匪盗,风声传出外地,势必有药商哄抬价格,”苏慕容对着郑簿施了一礼,“郑簿本就主管物资账务,想来对军备辎重等心中有数,而如今赈银在钦州无用,不如铺张出去,换些能活人命的药材回来。是以,小女想请郑簿带上人马,走这一趟。”
郑簿闻言冰不推辞,只是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颔首道:“四小姐能有活人之心,实乃仁义,小人又岂有推辞之理。此事包在郑某身上……难就难在,郑某能以市价收来药材,却不敢保证能让这批药材完完好好地运进钦州。”
“无妨,”苏慕容道,“方大人已经前往钦州借兵,如今我等在钦州的一举一动,都在寇阳山匪盗的眼皮子底下,想来他们也一清二楚……”
“他们到时顾不上我等,就算来扰,也无非是些散兵游勇,不足为惧,大人放心去便是。”
郑簿颔首:“如此,某便代四小姐走上这一趟。”
“如今我等千余人的性命,便尽数托付于郑簿身上了。”苏慕容郑重道。
郑簿拱手:“不敢不敢。”
既然已经说了要去收买药材,郑簿当即便唤来仆从收拾东西,先前为了迁营而准备的行礼也不必再重新抖擞开来,将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径直拿包袱布一裹,这便算是收拾妥当了。
苏慕容唤来人安排押送护卫的人手,看他们这一行人匆匆忙忙拉了队伍出来。
“四小姐,”郑簿行礼道,“某一去,营中一应事物,便尽数交予四小姐了。”
“郑簿放心,我省得。”
苏慕容立在门口,目送这一队人马向着东南方向而去,那边,是与钦州交界的麟州与晏州。
剩下的,便是等营中众郎中研究出这骤然发作、变了种类的疫症如何防治,以及等方正清与顾少卿二人,自云州借了兵马回来了。
想也知晓,固伦格不会放手这些年在钦州聚敛所来的家当,他不会狂妄到在大乾境内、四面受阻无有支援的情况下,与云州边军硬碰硬,所以,他在收到方正清进了云州的消息之后,下一步便要将这些年榨取的金银粮食等一并转移。
她不知军事,也猜不到他们如何在大乾境内暗度陈仓,但她却能看得懂局势——圣上那一道语焉不详的圣旨在最初时是不知钦州动向,不得已而为之,但如今却成了他们在钦州的尚方宝剑。
赈灾,镇灾,地动是灾,疫症是灾,连同固伦格所行的兵乱匪乱亦是灾,如今方正清更是能拿着这么一道圣旨,前往云州借调边军……
若是圣上还在,钦州事毕,方正清说不得还要因为借着圣旨私调边军而获罪,少说往钦州这么一趟的政绩便将功抵过了。
但现在,圣上驾崩……
日后这其中的功过,可就不好说了。
想起若雨转告她固伦格在凤阳山时说过的话,以及手里圣上要求彻查朱东光的那道密旨,苏慕容冷笑:说什么与朱东光是盟友她一个字都不信。
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便能顶替一州太守,还将一地政要紧紧握在自己手里……从樊阳县尉赵信,到钦州太守朱东光,一步一步掏空整个钦州,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还埋有多少暗桩,如今尚且还是个未知数。
但只要云州兵马一至,他们留不下一个固伦格,难道还找不出那假冒的朱东光么?
——既然是要暗度陈仓,那可不是所有人都能跟着固伦格回草原。
至少,朱东光一个汉人,在草原王族的固伦格眼里,怕是不够格。
却说方、顾二人在官驿留下踪迹之后不久,便有云州驻扎的将官在他们前行的路上拦住了他们,告知他们不必前往拒马关,要他们朝着州城的方向而去。
大乾城池多以州城为主,辅以多个县城,县下又辖有乡亭里等,是以州城所在,大多为州府中心,与出了拒马关便是草原荒漠的云封城相比,云州城的位置显然要离他们更近一些。
一路于驿站中换马补给,一路策马疾行,待方、顾二人看到城门上那硕大的云州二字时,时间已经过了两日。
由城门吏带着他们入了云州,径直便往主街上的大将军府而去。
入门便见一人迎出,笑道:“正澜兄,你我可谓是多年不见了!”
那人四十许的年岁,身材颀长,气质温和,人虽到中年,那一身皮相却更显得其人风仪雅致,若说是一个武将,不如说更偏向是一种久居高位的文人。
方正清也是一笑,迎了上去:“若非子靖当年非要离开长安,你我又如何能这么多年不见。”
那人笑道:“长安城那等地方,呆的时间久了难免憋屈,哪里能如我这般镇守一方,说一不二,无人敢来置喙的日子过的舒心如意?这位是……”
方正清捻着须子,也不说顾少卿的身份,只是道:“这可是故人之子,你看着,他跟谁长得相像啊?”
那人打量着顾少卿,面上笑意微微收敛了些许,随即皱眉苦思了一会儿:“我这离开长安这么多年,莫说什么故人旧友,说上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当今圣上的面容,我也要记不清了,正澜兄莫要卖关子。”
方正清道:“你还是让他自己说罢。”
顾少卿苦笑一声,终究没有把一直含在喉咙中的一个“爹”字喊出来,只是正颜肃容上前一步,抱拳道:“小子顾少卿,拜见大将军大人。”
这句话一出,场面一度安静下来,顾振安面上笑意微敛,而后定定打量着他,良久,微微颔首:“好,长大成人了。”
“罢了,正澜兄此次来云州找我,想必是有要事在身,你我便长话短说罢。”顾振安引着他们在正堂落了坐,而后看向方正清道,“听闻邸报所言,正澜兄乃是前往钦州赈灾,如何竟匆匆带着人一路来了云州?”
方正清叹了口气,将钦州所见所闻以及固伦格等诸事与他做了个交代。
顾振安听着,若有所思:“原来如此,钦州与云州接壤,但是自几年前开始,从钦州而来的商贾越来越少,近两年云州内地的走商大多乃是由青州、晏州乃至于罗州而来,钦州过来的商人却是绝了踪迹。”
“北地贫瘠,于此屯兵多依靠商贾带来些许他地的新鲜物什,钦州之事,我亦感蹊跷,但毕竟那是他人所辖,我也曾问过两次,只是钦州太守回信说他们钦州匪乱闹得厉害……”顾振安琢磨着说道,“想来那时候,钦州已经有所不对。”
近几年来,钦州的动静越来越少,莫说是商贾往来,便是百姓也少有与外界交流,他也不是不曾派出手下前去打探,只是正如钦州太守所说,匪乱闹得极其厉害,但在钦州太守没有明言上疏的情况下,他不好过多过问他人下辖治安。
近两年钦州与云州近乎断了来往,他也一直关注此事,不然则早该撤了云、钦边界的官驿,只是有先前钦州太守朱东光措辞不甚客气的回信,只差指着他鼻子说不要他多管闲事之后,他也不好再如何插手。
终归,云州虽为边关,却也并不是仅从钦州一地做补给,他也盯着寇阳山的那伙匪盗盯了许久,只是碍于没有圣旨,他也不好跨境兴兵,只是没想到,这其中竟然还有固伦格的手笔。
“是以,愚兄此次前来,一共有三件事,”方正清道,“其一,代圣上问询——你可有反心?”
这话说来轻巧,却重逾千金。
顾振安空拳重重叩在心口处,眼神里一片肃然,连同他脸上略带着些不甚明显的纹路,在此时都显得深刻了起来:“圣上待臣如何,臣心里清楚,便是于太极宫中发誓此生不入长安——但终此一生,臣都是圣上的臣子,大乾的大将军,绝无反意。”
“若是想反,以圣上这些年对我的纵容,我何必等到如今?”顾振安道。
“好,”方正清垂眸思索一瞬,也不避讳顾少卿,“圣上使我给你带一句嘱托,他年景不多,怕是难以缓过今春,他若驾崩……你手中有虎符,若是朝中乱了,你哪怕是死,也要给他守住云州。”
云州不比相邻的青州、罗州,那两处占据天险,又有地势可依,只需筑城屯兵,便是易守难攻之地。
是以与草原接壤的云州,便成了最为紧要的地方,大开大合之地,难以守城的同时,草原人善马善骑射——这种地方,说是大乾边关屯兵重地,却更像是草原人的主场。
且云州与长安之间,乃是一条直线,倘若云州城破,以固伦格当年连下大乾四十六县,攻破云、钦州城的凶猛攻势,若顾振安守不住云州,固伦格怕是能一路打到长安城去。
“还有后半句,”方正清盯着顾振安道,“朝中乱了便罢,只要太师与诸位大臣能压得下来,能慢慢稳住朝纲,能稳住天下,那这后半句,便当圣上不曾说过。”
“但若是天下乱了,”方正清顿了顿,终究还是一字一句地说了下去,“他当年予你的尚方宝剑,便该是重现朝堂的时候——他允你去父留子,扶持太孙。”
这番话说出来,一句比一句更让人心惊。
顾振安闭了闭眼,咽下喉头些许哽咽不适,面上依旧沉稳如初,只是他咽的下对圣上的种种感触,那不期然染上些许红意的眸子,却终究还是落入了方正清眼里。
方正清道:“朝臣对上凤子龙孙,终有些话、有些事不好说、不好做,那便由你来做这个恶人——大乾,不能乱,百姓,不能乱。若他能舍去几个骨肉,稳住天下,免去这一场由萧墙内引起的干戈与天下的动荡……”
“这几个孩子——他舍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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