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落英回头望着那高门大院,唇角牵出一抹笑容:“啊呀,宅院再如何,又岂能与一座城池相比,不过是故步自封,坐井观天罢了。”
卫澄则道摇了摇头,道:“走罢,契书已成,又有治疗疫病的方子吊着,一时半会儿他们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话倒也未必,”何落英摇头晃脑道,“须知,釜底抽薪,狗急跳墙……眼前是稳了,可若是方大人借不来兵,或是寇阳山有变,这些人说不得便要拿了四小姐来做筏子,踩着四小姐活命呢。”
“不过,”何落英眼底带着些疑惑,“方才程氏老儿已经有所退意,他要疫症方子,未尝不是想要离开钦州,四小姐便是遂了他的愿又如何?他一走,一个做狗腿的赵氏……”
“他一走,便是给朝中透了消息,”苏慕容的目光在春雪拿着的一沓契书上定了定,“如今的钦州与外界尚还未恢复通信,有这满境鹰雕角鸱在,飞鸟传书走不通……要想将消息传出去,势必要人亲自跑上一趟,可这消息若当真能早些递出去,钦州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局面。”
“圣上驾崩的消息,我能拦在如今的钦州,却拦不住他程冮出了长安之后,往长安程氏递的一封信,”苏慕容道,“算算时日,太子殿下大抵也能到潞州……离长安大概还有半个月的路程,待殿下入了长安,这些人要去哪里,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方才她于堂中,只说了方正清的去处,却不曾明言周王卫信去了哪里,但程冮一旦出了钦州,与长安联系上,无论是圣上驾崩也好,太子赶赴长安也罢,这些都是她再也拦不住的消息,作为圣上长子郑王的外家,程氏一族对周王又是个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如今她能做的不多,只是尽可能为周王减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走罢,”苏慕容道,“这些个佃户奴隶,今夜里便能送来一批,想要安置他们,咱们还有的忙。”
苏慕容与卫澄说着这些人要如何安置,如何避疫,哪些人可用于部曲,哪些人可用于春耕,慢慢地,便走远了。
却说此时的程氏正堂,余下众人也不欢而散,略显得昏暗的烛光下,赵允冷笑一声:“说什么真命天女,怕也不过是苏青延玩的一手好花样,怎的偏偏圣上便信了他这一面之词……一个女儿家不好好呆在闺阁中绣花,尚未过门便跟着人四处乱跑,如今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倒是在我钦州耍起了威风——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嗳,这话才是当真说不得,”程冮笑了笑,“只要圣上认她这天命之女的身份,莫说她是真是假——圣上说她是,她便是。”
“就连如今钦州赈灾,若非圣上旨意,她一个未过门的太子妃又岂能跟着一道来钦州,”程冮嘶了一声,眼神略带着些许微妙,“你说,圣上下这么一道旨意,这是为着什么……”
赵允道:“自然是为着那新立的太子殿下,圣上岂会做无用的功夫?”
“说你呆,你不呆,说你傻,你也不傻……”程冮摸了摸自己的脑门,一脸的若有所思,“咱们在钦州呆久了,便跟外头断了消息,我总觉着,好像有哪不大对劲儿,但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却又想不出来……”
“程公实在是心思缜密,思量之周全,吾有不及啊,”赵允笑道,只是笑着笑着,面上的神色复又沉了下去,“可恨狄氏与范氏,竟在这风口上倒投了那苏四,也不想想那苏四不过一介妇道人家,还是个尚未出阁的小姑娘,日后如何……他们难不成便当真去做一个后宫妇人的捧脚婢不成?”
“这话说的过了,过了,”程冮笑叹着摆了摆手,“乡居野民,多是由寒门起家,眼界摆在那儿罢了,只看得到眼前,与人做个安家奴,哪里看得到以后如何……这人啊,总得是有往不同方向去的,哪里能说天下所有人都跟咱们一心呢?”
赵允也跟着叹了口气。
却不想程冮复又道:“原本想着,如今若是我等先行一步,在路上做好一应安排,日后到了长安手里多少也能握着些能送与郑王殿下的节礼,如今……怕是不成了。”
这话说来轻巧,一旁的赵允心下却是一惊,正是程冮有投奔长安程氏之心,他才与之相交莫逆,可若是投奔长安一支的程氏,还要与郑王送上节礼,这里头的道道可就多了。
钦州匪乱已有两年,他们聚集在此,多少也是想要借着朝廷赈灾的一份力节省开支,再加上苏慕容手里有能避疫的法子与药方,这才举族搬迁而来,换言之,则是他们没有茹安司马氏那般,自信能在匪乱、疫病中撑下去,又怕有朝一日匪寇冲破家门,这才将信将疑地跟着那些个甲卫来投奔了苏慕容。
——这样的程氏,想要给郑王送上节礼,那这份节礼势必不能小了去,而今举目四望,最为合适的“节礼”或是说投名状,除了那位太子殿下的项上人头之外,别无他物。
赵允面上不由露出几分迟疑与畏惧来。
程冮瞥了眼他的神色,便知这人心里在嘀咕什么,不由嗤笑一声:“好了,如今最为紧要的,乃是咱们自个儿的性命,这疫症也不知何时才能消弭……今日里苏四说的那些个灰岩水,咱们得让底下人再多采买一些,待药方子取回来,我这府上有郎中,有什么需要药量增减的,便让他跟着去你府上走一趟,好歹也能安个心。”
赵允登时面上便是一喜:“多谢程大人!”
程冮摆了摆手,跟着将自己往椅子里一靠,又取了他那先前的烟杆子放进了嘴里:“甭叫什么大人了,不过一介亭侯,空有爵位食邑却无有真正实权罢了。你且瞧着,那苏四身边儿跟着的,怕就连那么个随身伺候的侍女,身份都比我来的高……”
程冮吁口烟雾出来,讥嘲一笑:“都说我黎阳程氏出了个天家贵妃,可那又不是我程氏嫡支出的,这些年莫说被长安那一支压得头都抬不起来,若当真要前往长安,说不得闹得大家都不痛快。——是这苏氏嫡出的四小姐要将我等留在此处,豪居于乡野翻云覆雨,与前往长安寄人篱下小心奉承,你说,要你来,你怎么选?”
赵允沉默着细细想了一会儿,咬牙道:“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程冮嗤之以鼻,半是轻蔑,半是讥嘲:“是啊,一旦成了凤尾,要做什么,便由不得咱们自己做主了……”
而与程氏燃着的蜡烛不一样,回返的狄氏家中便不曾这般奢侈,豆大一点油灯被仆从点起,而后放在了书案一侧,又有身着碧罗衣的丫头上前给他二位奉了茶,这才一福身退了下去。
范道远坐在椅子里,舒出一口气来,一直紧绷着的脑子这才算慢慢舒缓下来:“我说,介翁,咱们便当真要与苏四小姐站在一处么?”
狄然揭起茶碗的盖子,吹了两口却还是被这方方端上来的茶给烫了嘴,不由又将其搁下:“若不与苏四小姐站在一起,你想与谁站一起?”
“可她毕竟是个尚未出阁的女子,”范道远叹了声,“而方才程氏宅院中的,却都是钦州一地有名的大族。”
“大族又如何,”狄然笑了笑,“难道苏四小姐应允你我族中子弟入新城办事,还不能安了你的心么?”
“介翁,这怎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狄然看向范道远,“你我寒门,虽与平民不同,却也未尝见能好到哪里去,与其穷其一生,只求族中子弟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不如以你我这半脚踏进鬼门关的老头子跟着赌一把。”
“我怕,有朝一日,会有人指着我的后人骂,说我范氏一族乃是裙带之臣,”范道远叹了一声。
“那你何不倚靠黎阳程氏呢?”
范道远沉默了一会儿,喟然一叹:“若是倚靠他们,我怕是后半只脚尚未踏进阎王殿,便见不着我范氏一族的以后了。”
“唯生存尔,因何而惧之,”狄然道,“我族中子弟若是有能,便是不靠这裙带之系,亦能在朝廷中求得官身,若是无能,你我与苏四小姐不过在这钦州守望相助一次,又能自她那里牵来多少的裙带关联?”
“介翁,不过今日一面之缘,你似乎极其相信这位苏四小姐。”
“苏四小姐因何不让我等入城,你心底可有猜想?”狄然问道。
范道远一怔:“因何?”
狄然摇了摇头,道:“钦州乱了许久,又有固伦格在暗中搅乱浑水,如今的钦州,乃是一个烂摊子,便是圣上钦派官员前来,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收拾了去,这你可知为何?”
范道远道:“我知,这是因为各地宗族世家。”
若说朝廷当中,圣上与臣子之间互为博弈,到了地方则是官员与地方豪强之间的博弈,这其中一旦失衡,必有灾殃而起,可想要保持平衡,却又难上加难。
“可如今,苏四小姐已经开始收拾这一堆烂摊子了,”狄然叹道,“她不愿我等入城,盖因城中已然立起了规矩,如今城中除去苏四小姐之外,只余忠义侯世子与当增何氏能自由出入新城……他二人,俱是与苏四小姐站在一处。”
“如今,无论是士族、寒门亦或是百姓,只有守了苏四小姐的规矩,才能同忠义侯与当增何氏那般,”狄然叹笑一声,“那你说,我又要如何选?”
“况且,你我与程氏一族不同,身后并无天潢贵胄可依,但眼前有这么一位未来的皇后娘娘,你我不上去抱大腿,那还要如何?”狄然摇头笑了一笑,“圣上十六年前的那道圣旨一下,无论日后太子是谁,至少,苏四小姐的位置动摇不得。”
“她想要,你我便给,她踩着你我上位,坐稳了中宫,你我便是她后位下砌进去的青石,轻易动摇不得。”
“如此说,你可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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