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琉笑道:“这可不敢说,但四小姐想咱们大乾自从靖宁二十八年至今,边关屯军,防的就是草原上喂不熟的白眼狼……这些年莫说互市,就连边市也少开,若当真论起来,青钦二地的商道都能日渐荒废,如何自留笃至羽屏关的商道还能留存至今?”
互市乃是朝廷下旨,请调货商所开的集市,大乾走商于互市所在的衙门报备留档,凡非盐铁之类官营或是禁止出关的品类之外,都可在互市当中与草原部族交易,互市一开,当地驻军便要换防轮值,防着出乱子。
边市却如同钦州新城那般,由几个大族牵头,在城外圈出一处地方,与前来买卖的草原部族交易,无驻军把守,盈亏自负,风险自担,唯二比得过互市的,要数边市每逢初一十五一开,比之互市一年开上那么几个月要方便的多,再则是不用给衙门出抽成的关税,利润上更丰厚些。
——互市早在靖宁二十八年草原部族发兵南侵之时便早早关闭,边市在经了当年的那场南侵之后,当地大族举族南迁,早已再无人牵头做中,又过了这么多年,大乾边关诸多州县早已成了屯兵重地,对草原人的防备亦是日益增多,哪里还有什么边市可言?
如今的边市,大多都是些小打小闹,无非是家贫的百姓将手里的粮食布匹与人偷偷摸摸地换些牛羊——在大乾常见的陶瓮瓦罐,布匹棉麻,乃至于地里的粮食放到草原上去,那便是完全不同的价格。
见苏慕容若有所思,蔡琉接着道:“就在前几天,不出一旬,自钦州经留笃而过的走商便运了大批的货物循着商道往羽屏关去了,行色匆匆,骡马车在官道上印下的车辙较之以往更甚……”
“因着对他们留意许久,夜里某便派人往他们车上一探,”蔡琉不由冷笑一声,“打好的兵器,上好的碳火,连带着还未来得及熔炼的矿石,满满当当装了数十辆大车。”
“那蔡大人,便放他们过去了么?”苏慕容道。
“四小姐不知,我暗影卫有监察上疏之权,却无插手地方之事的道理,”蔡琉苦笑道,“况且,我一地卫所不过十数人,想要将他们这百余人的队伍拿下,实在是有心无力——此事我已报与上官知晓,多半是要在羽屏关借当地驻军之手将他们拿下了。”
苏慕容暗道一声老狐狸,揽功不揽权,揽权不揽事,如今甩手一身轻,却还要借着她的手来杀人,日后好给自己表功。
“这些事,我却是不懂,”苏慕容笑道,“想必巡察使他日知晓蔡大人所做所为,也会在评考册上给大人记个明察之功……只是话说回来,我虽奉皇命跟着一道去钦州赈灾,却全然依靠太子殿下和钦差方正清方大人的吩咐——如今粮食不济,钦州百姓却还要等着郑簿郑大人带着粮食回去救命,这当下里……”
“此事,某自当助四小姐一臂之力,只是……”蔡琉为难道,“四小姐也知晓,高盛在这留笃势大,于我等怕也难免会不给几分颜面,某尽力替四小姐周旋,只怕这结果……未免不尽如人意。”
苏慕容沉默一瞬,露出个笑容来:“蔡大人尽力而为,尽人事,听天命罢。”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了,苏慕容起身送客:“此事便依托蔡大人了,如有需要,蔡大人尽可着人来此处寻我。”
“自当尽力,自当尽力。”蔡琉客套着,也跟着起身往外走去。
待出了院门,转过通堂,蔡琉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淡去,低低叹息一声:“你说……咱们在这儿等了这么久,这事儿……能尽如人意么?”
先前一直跟在蔡琉背后,存在感极低的仆从抬起脸来,跟着笑了一声:“待圣上驾崩,咱们这位镇抚使大人也该跟着圣上去天上尽忠,只要咱们过了巡察使这一关,借着赵略的手将羽屏关收到手里……鲸吞蚕食之下,大人早晚能如云州顾大将军一样,在青州呼云唤雨,说一不二。”
蔡琉舒出一口气来:“是啊,圣上病了这么多年,太子既立……他老人家的命数,也该尽了。”
目送蔡琉的背影在这一处院子里消失,苏慕容面上些微的笑意也逐渐化作一片淡漠。
苏慕容冷笑:“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侍立在一旁的春雪微微一叹:“小姐息怒,离开长安时间久了,暗影卫里教的东西,有些大概也跟着时日消磨殆尽了。”
苏慕容跟着方正清一路走来,钦州各地的暗影卫虽折损众多,更有宋岱、方靖等一众护持百姓,谨记圣命的监察使,虽久居乡野,却还保留着一颗初心,而如今再见留笃县的监察使——与其说他是暗影卫的监察,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汲汲营营,投机借势,玩弄权势人心的官吏。
短短时间里,硬生生在她面前唱了一出借刀杀人过墙抽梯隔岸观火兵不血刃还想事了拂衣去的好戏。
“罢了,不说这些,”苏慕容道,“且将那赵二、朱五提上来。”
虽是简装急行,苏慕容也带了几个随行的军汉,此时听了她的吩咐,便将关在柴房里缚手堵嘴的二人给提上堂来。
一脚踢在二人膝后,待在地上跪了个结实,这才将他二人口中麻布取出。
朱五眉眼微动,看着上座的苏慕容略有瑟缩之意,抖着嘴一言不发,低着头不敢动。
赵二惯常是嚣张惯了,待嘴里的麻布一去,口舌顺畅之后,当即便在堂中嚷嚷开来:“你个小娘皮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街抢男人,就算是看上小爷也得先请了媒人过门……”
未等苏慕容说什么,立在赵二身后的汉子便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嘴巴放干净点!”
苏慕容轻笑一声:“就怕我前脚请了媒人过门,后脚你家宅院就要被暗影卫给围个严实,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一旁垂着头的朱五面色微变,赵二也一时哑然。
反倒是春雪不甚赞同地唤了一声:“小姐!”
“我说的倒也是实话,”苏慕容含笑道,“看朱五公子这脸色,怎么,是猜着我的来历了?”
赵二狐疑的看了眼跪在身旁的朱五,眼珠微转,没有再开口说话。
反倒是跪得几乎将头埋到胸前的朱五,浑身僵硬,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想来,小姐姓苏。”
苏这个姓没什么出奇,但若是想着前几天嚷嚷得满县皆知的郑簿一事,再有数月前朝中下颁发往钦州的赈灾圣旨,加上前言所说的暗影卫满门抄斩……这个“苏”字,便来历可循了。
想明白的赵二脸上神色也跟着一变。
“倒都是聪明人,”能在这事儿上反应这么快,除了跟县令往来密切之外,想必在县衙里的消息也都灵通地紧,“按大乾律法,女有状,以其父兄代为上表,非女户不予立,再则,民告官,流千里,杖三十——所以为了见咱们高大人一面,某不得不除此下策。”
她只要一日未过门,一日未得加封,那她终究算是臣女,虽为官宦士族之女,但若从严而论,她父为臣,她为民。
她想要见一地县令,给面子的巴结她的身份,不给面子,那她终究是民身——毕竟此地远离长安,也并非与陵州之地接壤,能让她借一借家族之势——否则换成周王或是方正清派来的人,高盛哪里敢当真扣下这笔钱银粮食?
说白了,就是欺她是个女儿家!
想让她咽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说给不给面子……她手下的粮都扣了,一不做二不休,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认她这个人。
此时她想要见高盛,要么从衙门进,杖三十,流千里,要么……
就得让高盛避无可避,必须得见上她一面。
思及此事,苏慕容不由咬牙,当初的那一道圣旨被方正清拿去云州请兵,临行前却也忘了着人往寇阳山一趟寻方正清要那一卷黄绢——圣旨在手,她又何须这般迂回?
苏慕容冷笑道:“就是不知,你二人的性命,能不能得高盛大人的看重——若是不能得高盛的看重,便是让他后宅不宁,也算是你二人最后的用处了。”
此话一出,朱五后背霎时便布了一身冷汗,连带着赵二脸上也带了惊色。
“苏四小姐莫要冲动!”朱五道,“——我得家中长辈宠爱,便是姑父不愿,也自有留笃朱氏向他施压,我愿写信一封递与家中长辈,助苏四小姐一臂之力!”
“我愿,我也愿!”赵二也跟着连连点头,“我姐姐肚子里可还有他的孩子,再加上一个我……他便是再不愿,我姐姐还有留笃赵氏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哦?”苏慕容笑道,“二位公子如此热心肠,某实在是却之不恭——春雪,让小二备下笔墨,这‘家信’写好之后便着人送到朱、赵二府还有咱们县令大人的府上。”
“二位可要想好了,若是这信没起到某想要的作用,”苏慕容轻声笑道,“说不得,便是你们俩的绝笔,生前一对欢喜冤家,死后同棺同冢,想来路上也不至于孤单无趣。”
饶是朱五与赵二跪在地上,汗毛炸起,听她这话时面容也跟着有一瞬的狰狞扭曲,对视一眼:呵,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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