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则宁和谢朝萱同时低头看向地上的匕首。
那柄匕首玲珑小巧, 只比成年男人的手掌长些许,手柄是硬金, 带刻纹, 刀身泛着让人胆寒的冷蓝光芒,两锋的刃打磨的锋利,是把吹毛立断的利器。
几乎同时, 两人都探手要去取, 只不过谢朝萱身上有伤痛,不及盛则宁灵活,谢朝萱只能眼睁睁看着盛则宁把那‘罪证’拿到了手上。
本就病弱难忍的脸上更是冷汗涔涔往下流, 事已至此,也她不会向盛则宁求饶, 只有唇瓣抿得发白,显示出她的在意。
冲动之后,她还是在意被人发现, 如若不然也不会想着躲起来。
“姑娘?”竹喜用身子挡着车帘的方向,就怕外头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掀开这张帘子。
巡查卫的人缉捕伤害皇族的要犯, 这条理由足以让所有的权贵为之让路, 即便遇见一两个违命的,巡查卫也有强行执行的权利。
所以这一道小小的车帘根本阻止不了外头巡查卫的探查。
只要他们一掀开,就会发现里面可疑的谢朝萱。
谢朝萱的事与她们没有干系,可是她人现在盛府的马车上,这就和她们有干系了!
现在能做的要不直接把谢朝萱交出去, 要不然只能想法子瞒过去。
“别慌。”盛则宁对竹喜动了动嘴唇,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
刀锋抵在指头上只是用力往下一拉,就划出了一道血口子。
竹喜眼睛一跳,盛则宁已经皱着小脸把刀塞进一旁的藤篓中, 手指含进了嘴里抿去刚冒出来的血,人紧跟着就掀起帘子一角探出身去。
“什么事?”
巡查卫余光见着车帘处一晃,一身明艳的少女出现在眼前,虽然光线昏黄,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犹如辰星,不偏不倚地看了过来。
知道对方的身份是参知政事盛大人家的姑娘,巡查卫的小吏不敢太得罪,就拱起手把刚刚对车夫说的话又详说了一遍,又让人举着灯笼照着那几个可疑的血点:“姑娘车上有血迹,是以在下才斗胆相问,姑娘可见有什么可疑之人?”
盛则宁将刚刚半凝的伤口亮出来,多亏了那把匕首锋利,那道伤口才十分纤细,她怕痛也没有割得很深,所以这半会不到的时间就像是刚愈合起来的伤处。
“是我之前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弄到了车辕上。”盛则宁对着指头吹了吹气,气流抚平了刺痛。
巡查卫不敢仔细检查贵女的指尖,虽然只匆匆看了一眼,但也觉察那道伤口太小,不至于会落下这么多点血迹。
正是狐疑之间,有道温润清雅的声音从他们后边传了过来,“柯大人今日还忙于办差,当真辛苦了。”
两位丫鬟提着灯笼,簇拥着一位穿着天青色长褙子,梳着堕马髻的娘子款款行来。
盛则宁的眼睛随之发亮,“文姐姐!”
“文大娘子。”那位柯小吏与文家有些渊源,受过文家恩惠,所以对文婧姝一拱手,毕恭毕敬道:“劳大娘子关心,这些都是分内之事,不敢说辛苦二字。”
文婧姝冲盛则宁笑着点了下头,又对柯小吏说:“我刚从明月楼方向而来,那边是出了什么大事?里外三层围着,连西涼的歌舞都看不着了,让不少人都要扫兴而归了。”
柯小吏心想这事过了今天也不会是什么秘密,就对文婧姝说道:“今日宸王殿下去明月楼听曲观舞,忽然有位蒙脸的舞伎袖中滑出了匕首,擦身而过的时候险些捅了殿下一刀,殿下虽未伤着,但也震怒非常,这才严查明月楼,不过有人见着那名刺客已经趁乱逃走了,所以在下与兄弟们就到街上搜捕。”
盛则宁听到事情的经过,不由惊愕谢朝萱这个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就连谢朝宗也没有说能发疯到随便取人性命。
而且她就是再痛恨宸王,也不用亲自杀吧?
这世上的事,若要用到杀人去解决,已然下下选了。
“我想,这事应当与我这位小妹没有关系。”文婧姝声音温柔,不让人觉得有任何锋利的逼迫,却有恰到好处地给予了提醒。
柯小吏马上明白过来,识趣道:“是在下打搅二位姑娘了。”
等人走后,盛则宁下了马车,对文婧姝老实交代,“其实他们要找的人就在我车上,文姐姐这样帮我,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看你那副样子就知道你心里头有鬼,虽也不知道你为何会与宸王扯上关系,但是我也知道你有分寸,必然不是乱来,你好好解释给我听,我就不怪罪你。”文静姝温柔的语气让盛则宁放下心来。
文姐姐对她的信任能让她不知底细就愿意出手帮她,这也是两人自小的交情,盛则宁感动不已,不过还是纳闷,自己已经很克制了小心,也会让人一眼看出她的心虚?
“我脸上表现得当真这么明显?”
文婧姝拉着她的手,轻笑道:“你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眼睛眨的比平时快么?”
小习惯、小毛病往往自己是很难发现,只有亲近之人才看得出来,自己反倒是很难察。
好在那小吏不熟悉她,这才没有看穿她的谎话。
把文静姝请上马车,两人在车内看见缩在角落里的谢朝萱,她脸白如纸,穿着一身嫣红色喇叭袖舞衣,上臂收紧,带着金色的臂环,下口放大,足以给她藏入匕首。
她额角两旁的碎发沾了汗,粘在了脸颊上,垂眼蹙眉,神情恹恹,不复平日里的嚣张气势。
文静姝一叹,走过去,拿出帕子轻轻擦掉那些冷汗,“谢三姑娘你何至于此?”
“他负了我,我找他寻仇,冤有头债有主,有何不可?”谢朝萱声音很低,虚弱得像是烧到尽头的蜡烛,在风中颤颤巍巍。
“那也用不着自己动手……”
谢朝萱偏过头,不习惯文静姝对她这样亲近,咬牙道:“我不借旁人之手,就是不想连累其他人,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就是把我交出去,我也绝不会后悔。”
她说完,就支起脖子,一动不动,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不得不说,谢家人虽然都有些疯狂的底子,可是骨头极硬,轻易不会屈服于人。
就像是那野地里天生天养的骏马,难以降服。
“可是把你交出去,谢府不就被你连累了。”盛则宁蹲着文静姝身旁,“你不担心连累家人吗?”
谢朝萱抿了一下唇,声音一下狠厉起来:“他若是敢,我就捅死他!”
盛则宁与文静姝对望一眼。
原来谢朝萱不是冲着杀死宸王而去,而是只为了扎他一刀?
“你们那是什么眼神,当我傻的吗?杀了他对我谢家有什么好处?”谢朝萱捂着肚子,因为太生气了,倒是人都精神了些。
谢家已经在封疆身上付出太多,万一就这样死了,他们得不偿失,损失惨重。
谢朝萱说着,又瞪了一眼盛则宁。
对立阵营的盛则宁也应该能明白她的处境,哪怕最后谢家可以答应她不去做宸王的妾,但是也不可能与宸王就此撕破脸。
谢朝萱是个直来直去的脾气,因为不高兴就想泄愤,打算去把封疆捅一刀算了,他心里对她有亏,必不会声张。
可是今日她好巧不巧撞宸王邀着那王氏的小娘子在明月楼里亲亲我我,她没忍住,提前了计划,这才造成眼下的结果。
不但失手,还受了伤。
“那也不该用这样笨拙的法子,你想要让他难受,没必要搭上自己。”文静姝见谢朝萱不愿意接受她的擦汗,干脆把帕子递了过去,“你放心吧,宁妹妹刚刚没有把你交出去,事后也不会去告发你。”
谢朝萱奇怪地看着两人,“我们素无交情,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我们虽无交情,也非死敌,宸王的做法令人不耻,想必那个王六娘也是给他蒙骗了。”盛则宁觉得那王六娘也是个好姑娘,怎么就叫这样的人渣给骗走了。
这个宸王在外端的是一副高风亮节、兰芝常生的贤王模样,没想到背后和顾伯贤也是一丘之貉。
“是啊,天底下哪有好处让他一人占尽的道理,贪心不足蛇吞象,终归是得不到好结果的。”文静姝柳眉蹙起,亦是不赞同。
盛则宁点头,再赞同不过了。
宸王会如此做,原因再简单不过,无论是疏远谢三娘,接近王六娘不过是他权衡利弊下的结果,他从没有真心爱过人,他爱的是能帮他争名逐利的一件物品。
好用则用,不好用就换一件更好用的。
文静姝又看向谢朝萱,“你现在伤着不便去医馆治疗,若是你信得过我们,去我的私宅,先处理一下伤口要紧。”
谢朝萱低头想了片刻,她现在不能去医馆,更不能回谢府,所以还点了点头。
真奇怪,说是一辈子爱她的男人转头就将她扔下,还怪她不够大度,不为他着想,到头来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愿意帮她的竟然是平日里并无交情的小娘子们。
封砚与谢朝宗不知道遇到什么事,这会都没有出来,盛则宁也等不了他们了。
她留下竹喜和贺家的马车,文静姝也留下两个口风紧的家奴帮助竹喜。
竹喜很不舍和盛则宁分开,一来她害怕单独面对封砚和谢朝宗,二来,她一留下,那盛则宁身边就再无人照顾了。
“我与文姐姐在一块,不会有事。”盛则宁宽慰她。
“可是,万一、万一瑭王殿下和谢二郎君问起姑娘来怎么办?”
盛则宁倒是没有想过还有这个麻烦,蹙眉思忖了一下,“这样吧,如果他们还有事要找我,就让他们到云客松哪里等我吧,我忙完这边的事就去找你。”
不让竹喜直接过来,也是怕谢朝萱的事会给那两人知道,还是约在别的地方相见安全一些。
竹喜的困惑和问题一一被盛则宁解决,就没有借口再阻拦盛则宁离开,眼巴巴目送着马车走远。
马车不疾不徐地赶到文家给文静姝出嫁前就置办下的院子。
这间院子不大,胜在小巧精致。
石头灯柱里点着油灯,明黄的火光照亮一片。
院角长着几颗芳香扑鼻的四季桂树,中央有一颗大枣树,树下的石凳擦得程亮,一花一木,一桌一椅都干净整洁,犹如主人常在。
文静姝让人拿了药,给谢朝萱清理了伤口,她的伤是左臂上一道刀伤,好在只是伤及皮肉没有损伤筋骨。
不说衣服损坏,就这来历不明的舞衣是不能穿了,谢朝萱只能换上文静姝出嫁前的旧衣。
盛则宁拎着那换下的衣裳要了一个炭盆,把衣裳一股脑堆了进去。
火苗很快吞噬了娟纱做的舞衣,焦灼的黑烟冒了起来。
罪证消失在火里,但是罪恶却是烧不去。
世上负心人多如毫毛,难道每一个都要人以命相搏,去解愁解怨?
烟火在头顶绽放,盛则宁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一会。
她还从没有认真看过七夕夜的烟花与其他节庆是不是不一样。
“我让她在这里休息一会,等巡查卫忙过这阵,她再回去。”文静姝从屋子里走出来,用帕子细细擦着沾过水的指头,笑着对她道:“对了,她还让我向你转一声谢谢,我看她是不好意思当面给你道谢,毕竟她和你针锋相了这么久。”
盛则宁看了眼亮着灯的屋子,绷直的唇线柔和了起来。
“你很高兴?”
盛则宁点点头,她能想象出谢朝萱让人传话的别扭样,“其实小时候她也帮过我。”
“你和谢家的关系当真是复杂。”文静姝也只知道其中一二,也没有深究,感慨过后就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至少让王六娘知道宸王做过的这些事,若是我们不知情也就罢了,但是知道了,反要让一个无辜的小娘子陷入这样的泥泞里,于心难安。”
“好归好,可是你怎知道那个王六娘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她若是不在意,只怕还会怪你多管闲事。”
盛则宁摇摇头,“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玳瑁钗子一事之后,她就没有再出现在封砚身边,似乎误会了封砚……和她?
不过也算不得误会,至少在世人眼中,盛家还是要和瑭王捆在一块的。
就不知道将来,她是不是也会和谢朝萱一样,‘惨遭’遗弃。
盛则宁又想起明仁殿里的魏皇后,坐拥着尊贵的权位,但是一生都没能得到丈夫的心。
而且穷其一生,她也只是在为了家族争权夺利,从不知道自己所求所愿的是什么。
不,她一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盛则宁摇了摇头,狠狠地否掉了这个想法。
夜越深,上京城却越亮。
树上挂的,手里提的,还有亮彻夜空的烟花。
盛则宁今夜还有好些事要做。
要先去找盛则柔、然后还想去明月楼一探究竟、如果可能,遇上王六娘就更好,不过在这些事之前,她先去约定碰面的地方接上竹喜。
马车停下,盛则宁还没找到竹喜的踪迹,就见到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路边的松树下,三四盏小巧的莲花灯隐在树冠下,枝丫间,投下的光影纵横交错在他的身上,犹如罩着一张蛛网。
“殿下?”
封砚手上提着一盏琉璃灯,烛光照着琉璃片,在他的脚边映出五彩斑斓的流光,随着他抬腿走来,那些移动的光点就好像流淌的星河,美不胜收。
“则宁,我们可以一道去看灯了。”
盛则宁看着封砚的脸,脱口而出:“现在?”
“你有事?”封砚从她的语气里敏锐察觉了她的心急。
既然封砚都猜出来了,盛则宁就干脆点头,“臣女确实还有些事,不如下……”回。
“那好,我在这里等你。”封砚没有强求,更没有为难她,只是给他自己圈定了一个结果。
在这里等她办完事。
从前他也很忙,所以他觉得应当体谅每个人都会有点自己的私事。
云松树旁有一个吃夜食的脚店,店家支出几张桌椅可供客人坐。
封砚就着一壶茶,等着盛则宁回来。
“我说郎君啊,这和小娘子吵架了了,可不能干等着,您不主动去解释,小娘子是不会明白的。”
店家是个爽朗好事的性子,远远看见封砚和马车里的小娘子没说几句话,小娘子就跑了,他一个人居然就坐下来喝闷茶!店家心里可着急了,观察他半天,还‘气定神闲’坐着,店家站不住了,拎着大勺柄就冲了过来,激动地比手画脚道:“吵架了可不能拖着,这个感情啊都是败在一点点的磨擦上,不是说铁杵磨成针嘛,真心也能磨成渣啊!”
“我们没有吵架。”封砚认真解释。
店家摆摆手,“不是你说没有吵架就没有吵架,小娘子的情绪怪得很,你要是现在还没发现,那就完蛋咯——”
拖着长长的腔调,店家摆动着长勺,摇着脑袋背手离去。
走出了一个对学子失望透顶的夫子步伐。
孺子不可教也!
封砚看着店家走回去,沉默地看向桌上的花灯。
琉璃花灯一直搁在桌子上,光华流转,连茶杯里的水都变得耀眼夺目。
封砚想起一年前的七夕夜。
他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差事,但是依然四处忙碌,盛则宁在茶楼里等了他很久,等到灯笼里的蜡烛都烧没了,他才赶了过去。
小娘子手撑着下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巴巴道:“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
他屈指敲了敲琉璃灯笼,里头的火苗晃了晃,晕开他唇角浅浅的笑纹。
没关系,他以后会为她腾出时间来,不叫她再苦等。
琉璃灯里的光芒越来越淡,豆大的光渐渐式微,最后化作一缕细烟,袅袅升起。
封砚却一直没能等到人。
就好像早已经给彻底忘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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