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圆滚滚的店家挥着满头的大汗, 艰难地穿过人群。
巡查卫的人见只是一个衣衫普通的百姓,也没有动粗,只是伸手拦下他, 呵斥道:“不得无礼!”
“差役大人,小的是来找人的!”
“你找何人?”巡查卫不信。
“那位郎君!”店家晃着手里的荷包,可奈何被巡查卫保护在里头的年轻郎君却侧过脸去,像是并未被他的声音吸引。
这不应该啊!
店家以为两人都秉烛夜谈过一个晚上,多少也算有几分相熟,不能没几日,郎君就不记得他了?
他疑惑地眯起小眼, 眼睛左右旁移, 好在他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为了自己纯良正直的心不被留下污点而格外努力。
果然, 天不绝人,很快他又重新高兴起来,这一次他的声音格外响亮:“小娘子小娘子!是我呀!那天你掉了一两银子给我!”
盛则宁刚竖起手掌挡着脸侧, 但是奈何已经被眼尖的店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这店家为何如此固执, 不是说了不用还钱嘛……
德保揣起袖子,踮脚往外头看了两眼, 提醒封砚道:“殿下, 那边好像是有人在叫三姑娘。”
封砚瞥了眼盛则宁躲躲闪闪的模样,略感奇怪, 这个店家与盛则宁能有什么关系,就这一瞬间的动摇,他说道:“让他进来。”
店家用一块白帕子擦干净跑出来的汗,端着肚子大步迈了进来。
盛则宁想走,却又不好在这个关头溜走。
只能眼睁睁看着店家宛若他乡遇故知一样喜滋滋地朝两人径自走过来。
缘分呐!又让他这茫茫人海中遇到了这两位。
“郎君, 小娘子!”他行礼。
“你有何事?”封砚怎会不记的这位店家,他记性好得很,只是他也猜不出这位店家找上来能有什么事。
店家一脸正直,托起手里的荷包,口齿清晰地解释起来:“七夕夜那天郎君在小店落下了一个荷包,实在太贵重了,小人不能收下,这里有十两是郎君的……”
封砚明显是愣了一下,看见那‘失而复得’的荷包,眉心轻蹙了起来。
“殿下,您怎么会落下这么多银子?”德保公公吃惊地道:“七夕夜那天殿下不是去找了三姑娘吗?”
又不是几岁的小孩,怎会平白无故‘落’下十两。
德保公公朝盛则宁看去,企图找到答案。
但是盛则宁对他眨了几下眼睛,同样没吱声。
店家又打开荷包,在里面挑挑拣拣一番,他身上没有带称,只能估摸取出一小块重量差不多的,又托着往盛则宁的方向道:“这一两是次日早上这位小娘子给的,我是真的不能要的!”
听到这里,知道自己也没能逃掉的盛则宁‘呃’了一声,看着店家真诚的脸,一时失语。
她是真的不想再见到这一两银子。
“次日?”封砚在这个时候开口,目光随之转了回来。
盛则宁悔不当初。
她给一两银子给这个店家,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不让封砚知道自己知道他白白等了她一晚上这件事嘛!
这世上最尴尬的事,莫过于被人知道了自己假装不知道的尴尬事。
瑭王殿下等了她一晚上,她不记得也就罢了,最后知道了还试图用一两银子收买一个老实人替她掩饰。
店家把僵直对站的两人轮番打量了一番,有些恨其不争地冲封砚唉声叹气:“小郎君难道还没哄好这位小娘子吗?”
封砚看向盛则宁。
盛则宁察觉到他的目光,眸光滴溜溜转过去,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放下。
她很纳闷。
看她做什么?
“小娘子,你也别气了,这世上还能老老实实等一个晚上的好郎君也不多了。”店家觉得封砚很不上道,他白费了一晚上口舌也没能让他变得机灵一些,大概是个天生于情爱上比较迟钝的,所以只好热心地为他说好话。
盛则宁忙不迭挤出一个老实微笑,连连点头,“掌柜说的有理。”
就怕这店家看他们两人都没有反应,以为她们还未‘和好’,还要滔滔不绝地规劝。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盛则宁觉得这个时候她不开口解释一句,封砚的目光就快把她盯穿了。
但是她才张了口,解释了半句:“对不起殿下,我那天晚上……”
谢朝宗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伸手就把店家手里拿着的那一两银子抢过来抛着玩,还抢了她的话:“那天晚上你忙着和薛世子跑东跑西,不记得了也情有可原,是不是宁宁?”
提起薛澄,谢朝宗就冷眉冷眼,冷声冷气。
盛则宁对薛澄可比对他或者封砚好多了,不过现在他能把封砚一起拉下水,这世上又多了一个知道真相的伤心人,他的那点不高兴就被分了一半。
果然封砚并不知道那天夜里盛则宁究竟去做了什么,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晾在了一边,但是没想到里面还有薛澄的事。
“薛世子?”
“这个说来也巧……也是恰巧碰上了。”盛则宁恶狠狠地剐了眼谢朝宗,他就是故意来搅浑水的。
谢朝宗才不在意被她瞪几眼,骂几句,他就是自己不高兴了也要拉别人不高兴的人。
尤其是看见封砚不高兴,他就更痛快了。
封砚心沉了下去,连带着脸上的掌印变得又热又痛。
仿佛在提醒自己与则宁已经与当初不一样了。
他不再对盛则宁视若无睹,可盛则宁眼里也不再只有他一人。
年深岁久,他好像都快记不清两人当初相处时的细节,只有几个无趣对话,一些若有若无的陪伴。
但是那天他在街上遇到盛则宁与薛澄在一块的场景倒是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记忆。
他们两人即便没有早就约好,可那一眼看到的也是相处愉快。
盛则宁轻松快意,明媚动人,是他许久没有见过的模样。
他像是一个恶意的闯入者,打破了他们的岁月静好。
他还将薛澄买给她的糖画扔了,无理又猖狂。
“宁宁,你明明说好要帮我,转头就去找姓薛的,真让我伤心。”谢朝宗翻起了旧账。
“你别胡说,我是去找一姐姐的。”盛则宁解释。
“那也有薛澄。”
“薛澄是去救我一姐姐的!”
谢朝宗咬着这事不放,不但是为了自己出气,还是为了膈应站在一边不出声的封砚。
“反正薛澄一晚上都在。”
两人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倒是将一旁的瑭王忽略得彻底。
任谁都看出他在这里头有点多余。
他不可能不顾身份地当街与人吵架,也不可能像谢朝宗一样毫无忌惮地说出心里的介怀与不悦。
他只站在那里,手指搓揉着指腹,那一点余温早已经不复存在,而盛则宁的心更是飘忽难定。
他许是不该答应她拖延婚期。
沁凉的黑眸被眼睫覆下,视线低垂在地上,不知道是脚边的那几株野草生得好看,还是旁边的石头精巧。
文婧姝注意那一向清心寡欲的瑭王殿下眉心拢上了悒郁苦色,像是沾染了尘世污糟的神像,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未经人之苦,就不会反省当初自己何其过分。
当初他但凡多用一分心,现在哪里还会有另外两位郎君的事?
店家这个老实人在旁边听了一阵,感觉这事情比他想象中的复杂,越发地局促不安起来,刚好看见旁边同样听傻眼的德保,小步挪到他身边,把那荷包交到他手上,含意深长地道:
“……贵人的事太乱,小人还是告退了。”
店家好不容易带着纷乱的头绪挤出人群,路边一辆马车拦下他,一位侍从打扮的人拿出了三两银子朝他打听里头发生的事。
若是旁的人接一连三被‘意外之财’砸个正着,一定会欣喜若狂,但是店家却越想越邪门,连忙摆手拒绝,惶恐道:“小人不要钱,大人想知道什么问就是了。”
侍卫将主子交代的事都问了,店家也老老实实都回了。
封疆在马车里听到了前因后果。
他依在马车壁上笑了起来,对身边的人道:“你说的不错,我这个五弟看着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实则也不过如此,连一个女人都拿捏不住,沦落到和谢朝宗、薛澄相争的地步,如此自甘堕落,还怎么和我争这天下?”
顾伯贤在一旁笑了起来,“宸王殿下英明,殿下可有想到法子……”
知道顾伯贤与盛家的小娘子有些嫌怨,此番来积极报信献策也不过为了一解私仇,但是他是一个宽宏大度的人,自不会计较他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
“这个简单,若想让她为我所用,要不利诱要不威逼,不是什么难事。”封疆自觉通晓御下用人之道。
“殿下是指谁?”顾伯贤兴致勃勃地询问。
封疆哼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主子身边的狗,不是每一条都忠心耿耿。”
夏日天气多变,一连下了好几场雨。
盛则宁不喜欢在下雨天出门,弄脏衣服不说,还总是黏糊糊的,正好就留在屋中专心致志地用药膏敷着她的右手掌。
听说瑭王殿下为了颜面也告假几日,没有出门。
小报上为此还疯传了一段时日他与谢朝宗的事。
盛则宁看得头都要大了,因为她在里头非但不是个主角,还是个横在两位郎君中间的障碍。
——“某谢姓郎君因不得所爱,怒而掌掴。”
——“某不能透露姓名的郎君心灰意冷,闭门不出,治疗情伤。”
传得有鼻子有眼,若不是盛则宁逮不到胡桃,不然非让人倒提起他摇一摇,不知道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竹喜去哪里了?”
她趴在凉席上,问房里打扫的小丫鬟。
小丫鬟回道:“竹喜姐姐出门去了。”
“她最近是不是经常出去?”盛则宁嘀咕了一声。
“是呀,竹喜姐姐最近好像有很多私事,不过她说了午后就会回来了,姑娘有事尽管叫我吧。”
盛则宁一向宽厚大方,也不拘着底下的丫鬟,所以也没放心上。
小丫鬟收拾完,端着东西出去。
但是盛则宁只听见了拉开门的声音,却没有听见关上的声音。
竹喜不在,有些事这些小丫鬟就是做不好,她没法,自己起身下床,刚绕过屏风就看见一个不该出现在她屋中的人得意洋洋地叉手立在眼前。
“九公主?!”
“唔唔唔!”她的那个小丫鬟压根没能出去,此刻正被一个碧眼卷发的年轻人捂着嘴,挟持在一旁。
此人她也识得,那个曾经救过她与九公主的西涼人,乌朗达。
“盛则宁,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你一直想打听的事要告诉你。”
盛则宁连忙从旁边的架子上找出一件外衣穿上,警惕地瞪了乌朗达一眼。
九公主什么时候与这个西涼人走得这样近了,还这样不请自来,活像做贼。
乌朗达耸了耸肩,仿佛只是九公主身后一个任劳任怨的小跟班。
“公主是说教坊司那些舞伎的下落吗?我昨日已经知道了。”消息是从木兰社另一个礼部高官女儿那里得来的,必然不会有错。
被宸王带走的姚娘子与其他教坊司的人一道被送进理番院,据说是为了与西涼使团带来的异族歌舞伎共同排演,作为献礼送给大嵩皇帝。
西涼与大嵩比邻,却少有往来,这次忽然遣使进京,更是引起了各方势力的猜测。
“你知道的只是表象,我听到的可不简单!”九公主神秘叨叨地冲盛则宁勾了勾手指,“想不想跟我一道去探个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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