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最后一只火烛噼啪一声,燃尽了,只留下白色的烛泪在金铜色的四方烛台上。
一小缕烧灼过的灰烟袅袅升起。
搅散了满室旖旎。
封砚心口抽痛起来,就像是被藤蔓捆住了,在缝隙的地方,所有的情绪却疯狂涌了上来,充斥在他的胸腔里每一个角落,让他一时间都分辨不出此时此刻的他该扯出什么表情来。
该怎么面对这荒唐且难以收场的局面。
盛则宁侧着身,两手掩着嘴,哭声小了下去,只剩下轻微的抽噎。
封砚想伸手去抱起她,但又唯恐在这个当头再次让她承受惊吓。
自从她产生了抗拒,此处最不受待见的人应当就是他了。
他如何还敢去触碰她。
从扯过一边的薄被把盛则宁仔细盖好,封砚起身坐到床边。
“对不起今夜是我唐突了,你且好好休息,我……我这就离开。”
薄被簌簌动了一下,封砚侧头看过去,以为她会挽留,却看见盛则宁已经把自己的身体都藏了进去,只剩下几缕乌黑的发丝留在外面。
无人能见,他唇边就扯出一些苦涩。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有一丝奢望。
虽然说着要走,可他还是忍不住伸手勾起那缕乌发,入手沁凉的发丝还带着桂花馥郁的香气,让他想起不久前他们还唇齿相依,亲密无间,可转瞬他们就形同陌路,让人无所适从。
正当封砚还想开口说些话安慰盛则宁,门口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关在窗外的八哥第一叫了起来。
“小人!”
“小人!”
谁能想到窗户下面挂着一只鸟,外面的人被吓得滑了一跤,只听德保公公的叫痛的声音伴随着鸟扑棱着羽翅,乱成了一团。
“官、官家,不好了!”德保公公十万火急的声音穿透了门板。
极力将每一个颤抖的音调都挤进来。
若不是真的要紧事,他又如何敢在这个关头跑来叫门,这不是给人找不痛快吗?
封砚抬起头,看见被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
他从一边捡起自己的衣裳边披穿到身上,一边走去开门。
盛则宁数着他离开的脚步声,才把脑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眼睛哭得干涩难受,她费劲睁开半只眼,打量了眼四周。
不知道是哭久了还是酒喝多了,有一种缺氧的窒息感让她难受,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得以缓解。
她刚拢好身上的衣裳,就听见外面不寻常的动静,像是无数的人跪倒在地,叩拜。
盛则宁用手擦抹掉脸上的泪痕,正不知道该不该跟出去看看,就听见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昏黄的光线里,封砚的脸色苍白,犹如被月辉染上了褪不下去的清冷惨白。
盛则宁看着他直冲自己而来,适才被他手指反复掌控的感觉浮了出来,让她忍不住又抱住被子想躲开。
可是封砚却先于她的动作,克制地站定在她三步的距离外,没有再往前冒犯她一步。
虽然他可以,可是他不敢。
就像是看着一只绚烂的泡沫,不敢再伸手指染一下,怕它就此会破裂,消失无影。
他们的关系已经岌岌可危,经受不住他任何放纵。
盛则宁见他停下,神色稍缓,只是那双红通通的眼睛还目不转睛看着他,似在无声地询问。
“宫中有事,我即刻命人送你出宫,你……”封砚低声道。
“出宫,真的?”盛则宁一下忘记了两人之间的‘恩怨’,身子甚至都朝他倾了倾,她的嗓音里还带着一种低哑的哭腔,像极了受尽委屈后不敢轻信却又忍不住期待的样子。
封砚注意注视着她。
盛则宁意识到自己太过欣喜,像是表现出对他避之如蛇蝎。
有些不好,她闭上嘴,也收敛起脸上的惊喜,慢慢把身子坐回远处。
封砚这才环顾了下四周,这处空荡的后殿自有了盛则宁在,才逐渐丰富了起来。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紫檀木美人榻、梅花式填漆小几、黄花梨花鸟纹五屏风式镜台……各色的珠钗环佩被打磨光亮的铜镜倒映出五光十色,他重新开了口,低声道:“你可以收拾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带走。”
“我没有什么可带走的。”盛则宁摇头,这些都是宫中物件,她要来何用?
封砚愣了一下,心里苦笑自己忘记了,盛则宁在家中所用也不差之多少,多稀奇罕见的东西她也不会贪多。
他只能回道:“好。”
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载着盛则宁出宫去了,直到离开了宫门,盛则宁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刚刚一心想着离开,都忘记问了。
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马车才驶进御道,沉沉夜幕里忽然撞响了沉重的钟声。
一声、两声、三声……九声。
停顿了三息,又周而复始。
盛则宁从钟声里听出了端倪,身子无力地往车壁上一靠。
国之大事,帝王崩殂,方能敲响大钟九次。
太上皇驾鹤西去,甚至都还没有等来冬天。
皇帝驾崩的消息当夜就传遍了上京城,就连在远郊的官员收到消息后,也得立即折返回来。
盛家老小赶着夜路,在清晨时分回城。
盛则宁早已经指挥府中下人换下家中所有颜色鲜艳的帷幔、屏风,包括系在树上的彩绳装饰,在这个时候谁还敢高调享乐,就等着被言官谏官弹到天边去。
丧服简单,只要有粗麻布简单缝剪就可,唯一重要的是盛二爷与苏氏所用,盛则宁也为他们准备妥当。
好让盛二爷一回来就能换上前往宫中。
父女二人只能匆匆打个照面就分开,都无暇关切盛则宁这几日在宫里的事,不过看着女儿安好,他心里也松了口气。
寒鸦掠空,天气又冷了几分,还未到初冬,好像已经嗅到了寒冷的味道。
太上皇虽然死得突然,可是他早已经立诏退位。
新皇也能挑大梁,独当一面,而且他还在第一时刻就发了诏书,命诸军、藩王留守封地,不得赴京离任,这次的政权过渡必然平稳。
即便人心难免会惶惶一阵,但也不会出大乱。
整个国丧要持续一个月。
树上的叶子都落得七七八八了,光秃秃的枝桠显得繁华的上京城一片萧瑟。
不但大相国寺,上京城里其他的小观和小寺都要鸣钟三万杵,从早至晚,每个人耳朵里都嗡嗡作响,心绪不宁。
盛则宁素衣简约,坐在苏氏的屋中力求安静地看着账簿。
苏氏抬头看了女儿一眼,推开手里的算盘,忽然说起一事,“你大哥哥聪明睿智,得中解元,董夫子惜才,遂向庞太师举荐大朗,他不日就要离开上京城,去西府受学,你可愿意同去?”
盛则宁从满页的墨字上抬起眼睛,足足愣了一息才听懂她娘说的意思。
“阿娘是让我同大哥哥一起去西府?”盛则宁呆呆地张开樱唇,还不敢相信。
从前她只是稍提一句想要像祖父一样出门游历,就会被爹娘晓之以理劝她死心。
谁家的女儿会抛头露面,学那些商贾人家走南闯北。
清誉不要了?名声不要了?
所以盛则宁太惊讶,这件事会由苏氏主动向她提起。
“你外祖父来信也说,许久没有见你了,上一回见,还是你七岁的时候,老人家年纪大了,挂念血亲,但是为娘这个身子骨你也知道,不好长途跋涉了,所以才让你回去,代替娘尽一番孝心。”苏氏怕盛则宁高兴过头,把秀美的脸一板,严肃道:“可不是由着你去玩的,可明白?”
盛则宁把手里账簿一抛,绕过书案,抱着苏氏的脖子,喜不胜收。
“知道知道,我一定乖乖听外祖父、外祖母的话。”
苏氏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唇边挂着微笑,眼底却藏着一抹担忧。
都说隔代亲,这苏家二老又是出了名的疼爱孙辈,只怕跳跳去了那边,要月亮摘月亮,要星星摘星星,哪个还真会管教她呢?
盛则宁抱着她,嘴里犹如炮仗一样吐着问题:
“大哥哥什么时候走?我二姐姐也去吗?”
“如果要去的话,是不是得在冬天前出发?”
“我爹会同意吗?”
苏氏无奈地将她推开,让她站好了说话,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挂着大人身上,谁看了不要笑话。
“你大哥哥计划十一月中旬就出发,你二姐姐正准备议亲,当然不能去,你爹爹也早就同意了,他还准备让你与大朗跟着就要去西府上任的李大人一家同行,互相也有照应。”
盛则宁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过来,原来准许她跟着大哥哥去西府一事,是爹娘早就商议过了。
这是在担心她与皇帝的事对她影响不好,趁着现在大家都为太上皇驾崩一事无暇分心,想送她出去‘避祸’。
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强迫她一定要进宫,哪怕皇帝对她已经做到如此逾矩犯界的地步,心思昭然若揭。
“娘……”盛则宁挨了过去,不管不顾地跪坐在地上,亲亲热热把脑袋搁在苏氏的膝盖上,还当自己是个小姑娘。
苏氏轻轻叹了口气,用手轻摸着她的脑袋。
“我和你爹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从来都是盼着你能好,可是经历那几日的提心吊胆、牵肠挂肚,就怕万一……所以,便觉得这世上有什么比得上我的跳跳快活自在地活着,你既不想入宫,非将你拘了进去,一辈子都不快活的话,再多的荣华富贵也无用。”
盛则宁闻言用力点点头,可是不敢出声,生怕被苏氏发现她已经不争气地哭了。
这世上,每时每刻,万物都在变。
昨夜的树叶与今天的树叶都不敢说一模一样了,人心也是。
从前她觉得爹娘将她当作维系与皇家权利的‘工具’,可现在他们也终于愿意为她考虑了。
盛家长孙要出行的事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可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此次出行还有盛家二房的三姑娘。
盛则宁也适当选择地告诉了几位木兰社的成员,以及柳娘子和梅二娘等人。
她们都为她有这样的机会感到高兴,争先送了一些有特色的小东西供她带去西府送人,就怕那边的人会对她不好,不上心一样。
颇有种要嫁女儿,亲朋好友纷纷添妆给她压场面。
盛则宁还答应要给柳娘子寻找西府的特色菜谱,给梅二娘找杭绣的花样,每个小姐妹她都答应下了一箩筐好处。
竹喜都打趣她,出一趟门,家底都要赔光了。
可谁叫盛则宁高兴呢?
哪怕外面秋风萧瑟,在她心里也犹如春天万物苏醒,一切都在欣欣向荣地发展。
她甚至还在临行前去了一趟谢府。
谢朝宗这次被打得重了,趴在床上养了近两个月,谢朝萱带着她过来的时候,谢朝宗正在床头剥着橘子。
她们在外间,并没有入内,还隔着一面屏风。
但是桔子的清香还是从里面溢了出来。
谢朝萱往里面瞥了一眼,哼了声:“还吃呢,盛则宁来看你了。”
屏风后的人努力地爬了起来,“宁宁,你怎么来了?!”
“你不用出来,我们就在这里说就行。”
盛则宁说是来探病,倒不如说来告别。
这次去西府,她打算多逗留一段时间,所以短时间是不会再回到上京城了。
谢朝萱拉着盛则宁在玫瑰椅上坐下,“不必理会他,他就算能爬起来,也走不了几步,我爹这次险些没把他打废。”
“谢朝萱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谢朝宗果然走不过来,他光是爬起来,都牵扯到伤处,冒出一身冷汗。
“宁宁,我听说你被他带进宫里去了,然后又被送去了盛府别庄?”
谢朝宗这一句说出来,每一个字都透出不信。
他不信封砚把盛则宁带了进宫还能放她轻易出来,倘若他有这样的权利,绝不会傻到放着不用。
盛则宁惊讶他过分敏锐的直觉,下意识端起茶抿了一口。
谢朝萱看出她的为难,主动说要去外面看看茶点的准备,起身出去。
盛则宁放下茶杯,看向屏风的方向。
“谢朝宗,这已经是第二回了,不管我愿不愿意,你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这样做,我当真喜欢不起来,你道我从前为什么喜欢他,现在想起来,兴许是他总是很克制守礼,不会强迫于我。”
谢朝宗嗤笑了一声,“不会强迫于你?”
“你既已经猜到,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确是被带进宫中,但是我不愿意,他就放我出来了,你看,他有权利却不会滥用权利。”
“……他放走了你?”谢朝宗重复了一遍,笑出声来,“那他还真是个彻头彻底的蠢物。”
盛则宁深吸了口气,“感情是强迫不来的,只有尊重来的,你若学不会尊重别人,就永远不会体会到真正的两情相悦,你我相识这么久,我多么讨厌被人控制,你还不知道吗?”
谢朝宗沉默了片刻,又问:“若不能控制你,如何得到你?”
“得不到的,就当我们没有缘份罢!”盛则宁起身,又不想两人最后关系变成死疙瘩,语气轻快道:“我就要去西府了,听朝萱说谢伯父也要带你们一起去并州赴任,天南地北,以后也许难见了,希望你能安好,以后再喜欢上姑娘,莫再做这样的事了,逆水行舟,不进反退。”
“你要离开上京?”谢朝宗唯从中间听到了里面的关键,努力又挣扎着,想要从床上下来,一道咬着气的声音传了出来:“他也肯吗?”
盛则宁准备抬脚离开,闻言在原地顿了顿。
她没有告诉过封砚自己要离开,一来专门上门去说,也是奇怪,二来她也不是十足的把握相信封砚会让她走。
再者最近发生的事情那么多,想必他也无暇旁顾,说不定等他发觉的时候,她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盛则宁只是道:“再见了,谢二哥。”
“宁宁!——”
才从谢府出来,转弯处还没等上马车,盛则宁抬眼又看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她。
竟是薛澄。
盛则宁放缓了步伐。
薛世子挠了下脑袋,快步走了上来,难得主动开了口:“我、我不是故意跟来的,是刚刚在街上看见了马车,想找你说句话,可是一直跟到了谢府,这才等了会。”
盛则宁想到自己到谢府也耽搁了那么长时间,薛澄竟都在门口等着,想必是有要紧的事。
她停下脚步,温声道:“薛世子请说。”
薛澄看着数月不见的人,脸皮有些发红,“我过几日就要回西境去了,我爹身体不太好,官家命人接他来上京养病,我就要去接替博西的军队。”
“那恭喜薛世子就要可以子承父业,独当一面了。”
薛澄扯着唇,勉强笑了笑,“嗯,我从小也希望能像爹那样,做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是我……”
“那你很快就可以实现愿望了,我也快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三姑娘的愿望?”薛澄惊讶。
“嗯,像我祖父那般可以自由地游历,看不同的风景,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我也去西涼看看,到时候薛世子还认我这个朋友,别忘了给我当个向导。”
薛澄张了张嘴,看着盛则宁嫣然含笑的模样,只能把一肚子话又悄然咽了回去,不忍再说出自己自私的话来。
他再次扯起唇角,无奈地笑了笑:“……那恭喜你了,我、我们一言为定。”
姑娘拒绝的话要听得懂,他已经尽自己最大可能勇敢尝试过了,也不枉此行。
两人友好地辞别,全程没有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好像知道终归还会会面的老朋友,做了一个短暂的告别。
十一月中旬,虽在秋末,可上京城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
曈朦的天上还挂着冷月的虚影,而东方还未见朝阳的影子。
盛府的马车跟在李大人一家的车队之后,两边加起来有百名家丁护卫,足以保他们一路安全。
城门刚开,进出上京城的车队不多,他们检验过后就顺利地驶出了城。
霜飔掠空,窗帘被吹得不断翻飞。
竹喜费力压着,怕冷风吹进来,她嘀咕了声,“这个时候出门,天寒地冻,一定很不容易啊。”
“无妨,到了西府,那儿冬天也气候暖,比上京城都要舒服,我娘就是来了上京才觉得身子不适的。”
“那大娘子也该一道回西府去呀!”竹喜天真道。
“那怎么能够呢,我娘哪里是身子不好动不得,分明是想留在上京城陪我爹罢了,他们俩感情好,这是好事。”
竹喜闻言也直点头,她忽而又想到一事,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说不定姑娘此番出游,也能像大娘子当年一样觅到如意郎君。”
“少贫嘴了!”盛则宁心情好,和竹喜就笑闹了一场。
盛彦庚骑着马经过她的马车,就出声打趣道:“三妹妹心情甚好,看来一点也没有离家的忧思。”
盛则宁挑起车帘,笑盈盈道:“大哥哥还不一样。”
“我这不过去数月,春闱前就要回来的,我看二叔母给你带的这些家当,是打算把你扔外面几年不管了吗?”
盛则宁朝后看了眼车队,“也没有啦,里头还有好多是带给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表兄弟姐妹们的东西,难免会多了一些。”
盛彦庚心想三妹妹人缘好,对人也用心,难怪会讨人喜欢。
车队要赶远路,所以也不急于一日一时,就一直保持匀速前进,直到后面响起了雷霆一般的马蹄声,显得后来的人分外着急。
连最前头的李大人一家都听到了这异响,忍不住从马车窗探出脑袋来。
“何人这大清早的……”
话音才说到一半,李大人连忙挥动着袖子,“停车!停车!快停车!”
长刀黑甲卫是皇帝近卫,如此着急,一定是有要事去办。他一个五品小官不敢挡路,连忙指挥左右要停车让道。
护卫却愣道:“大人!他们好像不是急着赶路,倒像是在拦人。”
护卫说的没错,车队一停下来,那些黑甲卫也勒马停足,一群彪悍的大马气势汹汹地压在车队两侧,叫人心都猛突了几下,不知道是触了什么事,还是冒犯了什么人,会惹来他们围堵。
盛则宁没料到即便出了上京城,也会遭遇变故,这些人像是冲着她而来。
几名黑甲卫分开,一骑越众而出。
许久不曾在她面前出现的郎君眼眸晦暗,就像这不明朗的清晨,还笼罩在黑夜的阴影下。
盛则宁心猛窜了一下。
他还是知道了,还是来了。
“则宁,你这是要去哪?”
盛彦庚正要下马行礼,可皇帝却没有向旁边任何人看一眼,他从来就是朝着盛则宁而来。
盛则宁手中还握着一截车帘,半个身子僵在窗边,看见封砚满脸的疲倦,满眼的血丝,就知道这段日子他过的很是辛苦。
可是再艰难也过去了,往后他会好起来,会朝前看,朝前走。
就没有必要再回头看了。
“臣女正要与兄长前去西府探望外祖父。”盛则宁平复下紧张的心情,实话实说。
说谎对她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封砚总会知道她身在何处,只要他想知道。
实话实说也是可以模凌两可。
探望外祖父是真,可是她没说只去做探望外祖父这一件事。
可是封砚却早知道她的心思,没有因为她这句‘真挚’的回答,放下警惕,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唇,凝瞩不转地盯着她的双眼,问:“去多久。”
他知道。
她此去,就不会只去西府探个亲那么简单。
但是他不清楚她要离开多久,是否会多到他无法承受。
盛则宁沉默了片刻:“官家这是为何,臣女既没有违法乱纪,也已得爹娘长辈允许,可以外出探亲……”
封砚手指扯着缰绳,驱马靠近,“去多久?”
高大的马逼近,气息喷涌,把就在一旁的盛彦庚都得逼得让到一边去。
“官家……”
盛彦庚自知自己的责任,还想上前保护族妹,但是黑甲卫很快就拦住了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对上身强体壮的黑甲卫半点法子也没有,只能干着急。
盛则宁垂了下眼,等重新抬起眼睫时,里头已经小心与避让,她的声音轻柔且坚定:“少则一年,多则两年。”
“两年。”封砚手指绕紧缰绳,好让马保持停驻在原地,离着车窗几步的距离,不近不远,他脸上的复杂无人看得懂,似悲似愤,似恼似愧。
盛则宁虽然声音极力保持镇定,可心里还是不安。
因为只要封砚有任何不善的举动,就能轻易将她溺死。
在几十双眼睛注视下,封砚终于轻轻抬起了手。
他眸光暗淡无光,深邃无尽。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愿意成全你。”
盛则宁从惊讶当中回过神来,眼睛忍不住弯了一弯。
封砚见她高兴,心底却又难过了几分,可是既已经说服了自己要放,他还是挥下了手,清声呵道:“放行。”
盛则宁看见如潮水一般退后的黑甲卫,立刻起身在马车里恭敬地曲了曲腿,温声道:“多谢官家相送,则宁当永记在心。”
一场虚惊。
车队上下战战兢兢在黑甲卫的注视下重新启程。
盛则宁也坐回车里。
从封砚追出过来时的紧张,到他答应放行时的轻快,到现在她心里还盘踞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忍不住伸出头,往回看。
淡淡的月轮之下,封砚的身影显得越来越小,已经看不清脸,只有身影的轮廓。
但是他并没有跟上来,信守了他的诺言,成全她想要出去的心。
只有瞩目,就好像在担忧那只一去不复返的风筝。
盛则宁心里很奇异地能共鸣到他现在的感受,就好像知道放她离开,才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果。
他选择赌一场,不破不立。
车队之中不知谁人拂起了琴。
琴音悠扬,就犹如一阵秋风卷过落叶,吹到人眼前。
勾起了人的情思。
听着熟悉的调子,盛则宁甚至能轻声应唱。
“秋风清,秋月明。”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琴音、歌声伴随着远去的车队,一路往南。
封砚极目眺望,也只能看见那一片摇晃的车帘后,一只搭在窗边的素手,若影若现。
他心里像是被挖空,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提前降落他的心上,源源不断地填入了这个空洞。
好像要将他从内到外冻僵。
一阵飒爽的凉风吹到他的脸上,带走眼下的湿漉,他耳边还盘桓着女子轻柔缠绵的清唱。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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