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距上京城有千里,带着马车、家当行得不如骑马快,所以拖家带口便需要走上二十天。
虽从秋末走到了初冬,可从北行到南,气温反倒在逐渐回暖。
到了西府地界,盛则宁甚至可以脱下狐皮袄子,单穿着秋裙即可。
“这里没有下雪。”
盛则宁新奇地从马车伸出手,感受温暖的阳光在指尖跳动,她不由想起,“若是在上京城,这个时候该下雪了。”
上京城的确下了雪。
第一场雪就是鹅毛大雪,一夜的时间就铺满了上京城。
银装素裹,玉树琼枝。
宫人忙着扫雪,一大早就要起来,簌簌的扫帚声和鞋底踩着雪的嘎吱声,在静寂的雪地里能传很远。
坐在书案后的封砚从敞开的雕花窗往外看,不知不觉就看着那片雪有盏茶的时间。
德保公公担心雪地反光伤眼,放下热茶就随口道:“也不知道盛三姑娘到了西府没,听说西府那儿冬天无雪,还有绿树和花,想来就是一个好地方……”
封砚伸出手指,一朵雪花居然穿过了回廊,飘了进来,沾在了他的指尖,雪片化作了水,滴到他正在写到纸上,晕开了一团墨迹。
真凉啊。
他看着润湿的指尖,忽然问:
“她现在是不是很快活。”
德保公公捧着茶杯都愣住了,不置信地撩起眼皮,偷瞄了眼皇帝。
怎么觉得皇帝反倒像是害起了相思病。
人是他自己放走的,却时常牵挂,这不是作孽是什么?
西府。
几声笑声从敞着架子的马车里传了出来,只见四匹马拉着一架十分特殊的车。
车没有顶棚,只四周有围架,里面挤着坐了十个年轻郎君和小娘子,热热闹闹一路。
西府苏氏乃是当地一大氏族。
盛则宁的娘作为苏家幺女,出嫁前在家也是备受宠爱,盛则宁在盛家排行第三,可到了苏家却要排到很后面去,成了小妹妹。
刚到西府地界的时候,就有六个哥哥、三个姐姐来接风。
那架势把饱读诗书的盛彦庚都惊不出半句话来。
苏家十一郎拍着胸脯道:“这不算什么,我上头还有十个哥哥、姐姐呢!”
盛则宁也很难不吃惊。
哪怕她从前听苏氏介绍过一嘴,苏家兄弟姐妹众多,可也没有想到有这么多。
而且苏氏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小辈多到她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所以这次居然都没有对她有任何交代,就让她这么稀里糊涂来了,好在她带的礼物足够多,不然都不好分了。
她这些堂兄、堂姐们都性子豁达、十分友善,没有和她一般计较。
就连每次跟她说话的时候都要带上一句,“或许你可能会记不清了,我是苏十四娘……”诸如此类,一点也不会让盛则宁这小表妹有任何不舒服或者难做的地方,让她宾至如归。
等见苏宅,到苏家二老。
盛则宁丝毫不怯生,当场就脆生生喊:‘外祖父、外祖母。’
要多亲切就多亲切,把两位老人都叫得眼泪汪汪。
因为盛则宁与苏氏长得有几分相像,二老看她犹如看亲女一样亲近,大手一挥就送上价值黄金百两的见面礼。
就连盛彦庚都有不菲的见面礼,不过盛彦庚倒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主要在于苏家能替他与那位庞太师也说上话,对他此行大有裨益。
他是来学习进修的,并非来玩耍。
可是盛则宁是来玩的,所以一连几日都跟着苏家那些还没认全的哥哥、姐姐们出门。
他们还要感谢盛则宁给了他们机会,要不然二老平日里管着,可没那么容易让他们到处玩。
虽然苏家二老对孙辈是好,但是规矩还是摆在那里。
虽然是没落的世家,但是祖祖辈辈的传承都沉淀在这一言一行的管教当中。
盛则宁想起自己的娘,很能明白自己的这些堂兄、堂姐的苦处。
“在上京,我娘就经常不让我出门。”
盛则宁悠悠一叹,换来了此起彼伏的附和。
“哎,我娘也是。”
“我也是。”
盛则宁每日多走一条街,都是在认识西府多一番样貌,而其他都没见过上京城的表兄、表姐们也在好奇上京城是什么样。
不过他们只能从盛则宁的描述里想象出上京城的一成繁华与热闹。
但是这一层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羡慕了。
“果然是天子脚下,如此繁华,居然夜过五更街上还有卖点心小吃的脚店,西府不成,到了掌灯时分,外头的人都少了,全回家吃饭了,但凡谁家懒一些,晚点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虽说西府人没有那么勤勉,可是这里悠哉悠哉的生活氛围也让盛则宁感到十分舒服,一切时间都变慢了下来,人才有更多的时间去享受生活。
而不是为了生活要忙忙碌碌一整天,每个月还要盘算着租房的钱、吃饭的钱,十分辛劳。
“对了,你可见过我们的新官家,他长得什么样,好不好看?”
有个鹅蛋脸,生得很俏丽的表姐拉着盛则宁问。
盛则宁还记得她是苏十六娘,是个很爱说话的小娘子。
“这个……自然是见过,官家他很年轻,长相属于比较清冷,若要形容,就像是冷玉那样……”盛则宁一回忆,突然就想起封砚那双眼睛,那在秋月虚影之下,复杂凝睇,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自封砚眼中流露那样的神色。
就好像一向谋而后动的人也有一朝满盘皆输的失落。
失控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
一切都在往他无法预测、无法判断、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他像是,第一次迷茫了。
旁边稍大一些的苏十四娘就打趣十六娘道:“你打听官家好看也无用,官家两年都不准备采选,轮到你的时候,你都是老姑娘了。”
“我、我就随便问,谁想去当妃子了?”苏十六娘转过身不理睬十四娘,重重地哼了一声。
盛则宁还是第一次听,她愣了下,问道:“两年不采选?”
苏十四娘点头,伸出三根手指:“太上皇驾崩后,官家就下了三道旨,第一道旨改国号启元,不就是重新开始嘛,必然是官家想要开创新的大嵩格局。”
她掰下一根手指:
“第二道旨废除数十种苛刑连罚,就是家主犯刑,倘若坦白自投者,责不连其妻女家眷,这听起来也不错,凭什么外面男人犯罪,一家老小都要跟着陪葬,不知者无罪嘛!”
十四娘把最后一根手指故意在十六娘面前晃了晃,“官家以为太上皇守丧之名,两年内不婚娶,要潜心为太上皇祈福,咱们这位官家看来不是急色之人,也够清心寡欲的,年二十都没个正经女人。”
两年。
盛则宁默默想,总不会也这样巧吧。
即便官家有诚心为太上皇守丧,半年也大大足以让百官歌功颂德。
可是两年,他若抓紧些,太子都能生出来了。
这如何不叫人着急?
不过对封砚的事,盛则宁很快就顾不上了。
因为没过几日,就赶上了西府特有的朝冬节,她忙着去体察风俗去了。
上京城不但天气冷,氛围更冷。
尤其每三日早朝时,总有一场吵不完的架,围绕着皇帝的子嗣。
在一些大臣眼里看来,一位皇帝登位时没有没有带着子嗣,就犹如一个女人出嫁时没有带着嫁妆,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
不过也怪太上皇的头几个皇子实在是朽木,雕琢不成材,早早就被打发到藩地眼不见为净,而剩下的这几个却又拖拖拉拉,一直没有成婚,别说儿子,连个女儿都没有,实在让人不解。
现在皇帝不急,他们都要急坏了,就险些明说,万一您也崩了,这大嵩的天下谁来继承?
封砚本人是不着急的,他只慢慢道:“朕将来会不会有子嗣还未可知,众卿若当真着急,不如先留意宗亲里头有没有适合的孩子。”
皇帝此言一出,满座惊诧。
什么叫有没有子嗣未可知,难道皇帝身上有隐疾,而且这等隐疾居然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公诸于世。
也不怕遭世人耻笑?!
况且,他这么随意就说出要选宗亲之子,那就是说明在皇帝心中早已经存了过继嗣子的心思了!
皇帝虽然也是嗣子,可那也是太上皇的血脉,这与宗亲之子可不能一概而言。
众臣的烦恼不知从何而起,既担心皇帝真的身有隐疾,不敢逼得太过,又怕皇帝心底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直到有人终于透了一嘴,曾经在城门口,他不小心撞见皇帝带着黑甲卫在堵人。
堵得还是曾经对他痴心不悔、穷追不舍的盛三姑娘,最要命的是堂堂皇帝,他还堵人失败了,放着那三姑娘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他是眼睁睁看见皇帝落魄地站着原地,被风吹得像冰渣子一样僵硬啊。
这下虽看似解了众臣的疑惑,但是也害惨了盛二爷。
面对络绎不绝前来打探消息的同僚,盛二爷这几日过的很苦,就像过街的老鼠,谁都想抓他。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是这位盛国公的和稀泥。
可是百官们还是隐隐从里头嗅到了一些蹊跷。
似乎这皇帝的破绽之处就在盛三姑娘身上,可是这盛三姑娘究竟是去探了哪门子亲,他们苦苦等着、等着。
大半年了,一年了,快两年了!还没归来?!
盛则宁并没有在西府一直待着,她跟着一位志同道合的表兄一起往四周的城镇游历。
这位苏七郎年二十有七了,却志在四方,无心娶妻生子,这就导致苏家二老以及七郎的父母对他很是头痛,不过盛则宁倒是很羡慕他的经历。
若这苏七郎能与她祖父相遇,两人定然会有说不完的话。
春去秋来,时间过的很快。
这一路上盛则宁不但见识了不同地方的风情地貌,还撞见了许多不公之事,尤其是一些偏远地区,竟还存了扼杀女婴的残忍之事。
盛则宁觉得,既然养不活,就不要生她们下来。
可她们还要说,没有法子啊,要生个男孩继承香火,不然断了后,一辈子都要受人戳脊梁背的气。
真是愚昧又残忍。
盛则宁十分生气,当夜就写了一封信回上京。
这一年来,她常常会跟木兰社的同伴联系,尤其是与文婧姝书信来往最频繁,几乎三两天就要写上一封。
一来文婧姝知识渊博,很愿意听她说外边的事,二来文婧姝还能给处世不深的她出很多建议。
就比如关于这些女婴的事,盛则宁自知无法根治这些积年累月的沉疴旧病,只能先想办法把那些弃婴收了起来,她劝说了苏家帮忙募捐了一些钱,改建了一家旧书院成了济婴馆,里头很多都是健康结实的孩子,虽然没有那么奢侈的母乳,但是米汤也能喂养长大,至于后面她们如何,尚在与文婧姝商讨中。
但是有一条是她们的共识,将来必然要让她们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
关于这点柳娘子与梅二娘也愿意出力,表示只要七、八岁大能理事的孩子就能够当帮工,赚自给自足的钱够了。
群策群力,总会想到妥善的法子,不过眼下她们所能收到的孩子都还太小,只能靠接济的法子养大,指望她们能自给自足,也太强人所难。
不过让盛则宁感到奇怪的一点在于,就在她改建济婴馆不久,当地的县令就连忙拨款,参与建设,一副古道热肠、热心为民的样子都让盛则宁怀疑这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是不是哪天夜里给人夺舍了。
还有就是不久前那个曾与她起过冲突的城守,竟然摘了乌纱帽,连追了她三天的路,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发誓一定痛改前非,再不做抢掠民女,伤风败俗的坏事,若不能改正,一定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盛则宁觉得一件是巧合,两件、三件、四件事……加在一起就是蹊跷,大大的古怪。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神灵保佑,能有这么多福至心灵的际遇。
这就让她不由想起刚写信不久,文婧姝有一次忽然在信里问她,能否将她的来信誊抄给其他伙伴看,还要她写得工整得体一些,说虽然零零散散,但也姑且算是能让人增长见识的游记。
盛则宁自然不介意,最多将一些更的话,再写到另一张纸上。
至于文婧姝把誊抄下的信交给了哪些‘伙伴’看,她就不得而知了。
盛则宁虽然不在上京城,可来自上京的流言蜚语,却是传得整个大嵩都知晓,看来无论是何处的人,茶余饭后都要讨论一些那些皇亲国戚的私事,才算得劲。
其中皇帝的隐疾和他的失意情史最广为流传。
不知道从何时起,几乎口口相传,皇帝居然对一名小娘子求之不得,用黑甲卫在城门口堵人,还‘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无果后回宫服药’自宫‘还放言道:若不得此女为妻,朕终身无嗣。
这则流言听起来的离谱程度是盛则宁当场就能写下小密信去向文婧姝考证真伪。
不过文婧姝表示并未听过在她之后皇帝身边有小娘子出没,此事多半不真。
盛则宁不禁联想到自己离开时的画面。
城门、黑甲卫、小娘子、皇帝。
似乎勉勉强强能对得上几个关键的地方。
但是哪里来的‘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下跪求和‘?
皇帝的风评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变得如此可怜,比她往日只是在上京城’丢人‘算得了什么……
至于服药自宫是她从前没有问起到事,嗯,虽然知道流言不可尽信,但是盛则宁还是提笔在公信的末尾缀上了一句话。
——官家身体可好?
上京城入了秋,便又到了秋猎的时节。
可是今年皇帝大笔一挥,亲自取消了秋猎。
来询问秋猎事由的官员愕然,连忙问皇帝缘故。
“朕要微服私访,秋猎改挪明年。”说罢,皇帝径自从他身边走过,脚步还有些急切,与他平日里稳重克制的模样不同。
“德保公公,官家这是怎么了?”
德保公公扫了一眼压在桌子上的信,“哎,咱们官家’心心念念‘的那小娘子给他写信邀请了。”
还跪在下面发愣的官员,正是当初把’谣言‘不小心传出去的那位,只是他也没有想到经过百姓的润色,这流言会让他每每听到就冷汗直流,害怕哪天自己人头不保。
所以德保公公刻意提到’心心念念‘这四个字,他下意识抖了抖,冒出一头的冷汗。
“啊……她,她写了什么?”
“官家身体可好。”德保公公神情怪异地复述了一遍。
大臣满头雾水:“这算哪门子的邀请?”
德保公公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一副高人神秘莫测的模样走了出去。
哎,他们谁能知道。
这是快两年里,官家在信上看到的唯一提起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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