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前,百官按常仪行礼。
礼毕,侍班官员出列,高声道:
“宣:督军东海礼部右侍郎安远将军冯渊,觐见~!”
冯一博听宣,不慌不忙的出列。
迈着方步,走到丹陛之前。
今时已经不同往日!
如今他已不是那个,挨着门口,靠着柱子,听着政事,直打瞌睡的五品官了。
现在,他文居礼部右侍郎侍郎,武有从二品安远将军的勋位。
朝会时已经站到了相对前面。
那是绝大多数文武百官,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位置。
他的前面,只有内阁和六部尚书。
还有极小部分名门勋贵。
其余文武,都要望其项背。
就是字面上的“项背”!
此时,冯一博在百官瞩目之下,双手捧着旄节。
上前恭敬一礼,随后直起身子,高声道:
“臣冯渊!奉旨督军东海,幸得辽东边军和东海郡军民勠力同心,不负圣上所托,前后共计覆灭倭国兵将二十余万,并于马岛接受倭国投降,签下议和条款!”
说到此,他将手中旄节往前一递,再次躬身道:
“督军东海事已毕,今日特来复命!”
旄节代表皇命,需由皇帝亲自授予和收回。
因此,今日朝会的第一项。
就是收回旄节的仪式。
这代表放出去的权力,正式移交回来。
从此,冯一博也卸下奉诏持节的差事。
景顺帝这时缓缓起身,走下丹陛。
待亲手接回旄节后,按照仪礼还要夸功。
他手持旄节,便当即宣布道:
“冯卿家此次奉诏持节,代表予督军东海,果不负众望,倭国之忧一战而定,予深感欣慰!”
冯一博闻言立刻微微欠身,再次高声道:
“臣,幸不辱命!”
景顺帝含笑点了点头,拿着旄节回到龙椅之上。
自有宫人上前,将旄节接过收起。
这时,侍班官员又宣道:
“冯渊此去一战而定,督军东海事毕,特擢为世袭二等镇海将军,以彰其功!”
立功受赏,自然理所应当。
不仅是冯一博,边军那边也一样会有封赏。
只是,冯一博的赏可不小!
看似从二品变成了二品,勋位只升了一级。
可前面却加上了“世袭”二字!
也就是说,将来宝钗若有了儿子,就可以继承降等袭爵!
这样的赏赐,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冯一博心中一直想着议和条款的事,闻言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之后,才忙深施一礼,又高声道:
“谢圣上隆恩!”
到了这里,礼仪的部分就算彻底结束。
冯一博领了恩赏,也施施然的回到位置。
这时,侍班官员就要宣布第二项。
可他没掌控,就有一人出列。
那人直接拜于丹陛之前,高声道:
“启奏圣上,冯大人此次宣我国威自然当赏,可臣认为此次议和却不合圣人之道!”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冯一博立下大功,给什么封赏都没人质疑。
但议和条款涉及的利益太大,朝野之中没人会不觊觎!
冯一博斜睨一眼,发现竟是个老熟人。
他的老对头,理科给事中张年吉。
“哦?议和之事如何与圣人有关?”
景顺帝面露疑惑,轻声问了一句。
张年吉闻言,立刻回到:
“回圣上的话,此次东海一战,冯大人扬我大魏国威不假,却并未彰显出我大魏的仁德。”
张年吉此时站直身子,继续道:
“就如议和条款中,割让的胖子岛、伊予岛等,都是倭国旧地。”
说到这里,他看回头看了一眼冯一博,眼中挑衅之意十足。
“而我大魏对外当以宽仁待之,倭国既先承认藩属地位,我们又如何能要藩属之地?”
看来他是看到了条款的,不仅知道割地赔款。
还知道倭国承认藩属地位的事。
可冯一博听了,却不由失笑道: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那就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也就是说,你不干好事,我就干你。
你干了好事,我也会对你好点。
这个原文出自《论语》,所以这次真的是子曾经曰过的。
以冯一博的性格,当然不会只点到为止。
先用圣人的话回敬一句,冯一博才出列也朝丹陛一拜。
不过,他没和景顺帝说话,而是转头对张年吉道:
“大人说的话,听着好像有理。”
冯一博含笑而对,随后话锋一转,又道:
“可除了中原一带,《礼记》有‘南蛮北狄,东夷西戎’的说法,那按照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该以仁德为要,帮他们复国?”
他引用的是《礼记·王制》中,关于五方之民的说法。
这也是中国二字的出处之一。
然而,随着时移世易。
礼记中国的“蛮狄夷戎”四族,早就成了中原王朝的一部分。
最开始的时候,东夷就是黄河下游,南蛮则是江南一带,西戎是秦地,北狄原指燕云一带。
若是真按照这个划分,那都中也得归到四夷。
“胡说八道!”
张年吉一听,立刻怒斥一声,又道:
“这些都是大魏固有领土,如何能让?”
冯一博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自是点点头,又笑眯眯的道:
“原来大人还知道领土的重要性,这么说你的意思是,只有开国太祖才能开疆拓土,后世子孙只能守土不能开疆?”
这话里暗藏玄机,等着张年吉往里跳。
景顺帝将东海郡视为开疆拓土之功,都去太庙祭告过了。
如果张年吉说是,那就是在说景顺帝好大喜功。
如果张年吉说不是,那割倭国的地就也是开疆拓土。
“胖子岛孤悬海外,不毛之地要之何用?”
听到张年吉避重就轻,丝毫不敢提东海郡的事。
只死咬胖子岛不放。
冯一博自然不会让他轻易过去,就直接挑破道:
“原来大人是明着嫌弃东海郡献土归附,暗里讽刺圣上不算开疆拓土。”
“你!”
张年吉顿时一窒息。
可冯一博却还没完,又道:
“始皇帝有你这样的臣子,怕是不能扫六合,汉武帝有你这样的臣子,怕也不能封狼居胥,唐太宗有你这样的臣子,估计不敢纳谏言,宋太祖有你这样的臣子,还不得还政给柴家?”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这四个明君,全都不敢用这样的臣子。
这话说的可谓是极重了。
今日的议题是议和条款,而朝野各方的目的,却都是其中的赔款。
至于现在,就是一个试探。
所以,冯一博也不急着放大招。
但他随手一些开胃小菜,就已经让先上场的对手吃到撑了!
“所以,大魏会有你这样的臣子,真的海纳百川,仁义为先。”
最后这话,是暗指景顺帝海纳百川,仁义为先。
不然前面的话,不仅骂了张年吉。
还把景顺帝给捎带上了。
张年吉自然听出话中的阴险,急道:
“一个不毛之地你扯的太远了!”
冯一博闻言,顿时笑了笑,又掷地有声的道:
“大人说的没错,不论胖子岛还是东海郡,确实孤悬海外,也确实是不毛之地,但别说不毛之地,就算东海全都是海水的地方,那也是我大魏的海疆!”
张年吉听他又开始上纲上线,自然要往回拉扯,当即怒道:
“冯大人不要胡搅蛮缠,我的意思只是大魏该对外宣之以仁德!”
他是要当个先锋,可不是当炮灰的。
若是被冯一博这般再延伸下去,怕是官声有损。
“炎黄二祖最为仁德,但他们为何打蚩尤?因为二祖对内彰之仁德,对外则宣之以威!”
可惜的是,冯一博还不打算放过他。
你说仁德,那咱就继续说仁德。
他先是一番自问自答,又下结论道:
“所以,大魏有仁德没错,可前提是大魏的地盘,如果都不是大魏的地盘,又何谈仁德?”
冯一博的一番话,可谓是向传统价值观挑战。
可他偏偏又用的是更传统的价值观。
连炎黄二祖都搬出来了,你让尊他们为圣君的儒家弟子如何反驳?
张年吉只好避重就轻,反驳道:
“你不要混淆视听,藩国如何不算大魏的地盘?”
藩国算不算大魏的地盘,还是两可之间的事。
但冯一博自然不会和他纠缠这事,不然就没完没了。
他闻言一笑,直接问道:
“你刚还说是不毛之地,现在又说是大魏的地盘了,就算藩国是大魏的地盘,那我问你,倭国是不是四夷?”
张年吉此时已经疲于应对,闻言只能点头道:
“这自然算是的。”
虽然,倭国承认藩属地位,但这和是不是蛮夷无关。
因为在大魏看来,除了中原王朝都是蛮夷之地。
所以他没法不承认这一点。
冯一博要的就是这个答案,闻言笑道:
“那自古从来只有四夷威服,却不曾听说四夷仁服,若是倭国对大魏的仁德敬服,也不会试图染指高丽,所以大人所言的宣之仁德,起非忤逆圣人之言,想要以德报怨?”
对方动不动就上纲上线,要不然就给人扣帽子。
这一刻,张年吉感觉心好累。
原来这就是他弹劾别人时,被弹劾之人的感受吗?
可不对啊?
现在是他在弹劾冯渊签订的议和条款!
怎么变成他攻击我了?
张年吉来不及细想,闻言只能勉强应道:
“岂不闻唐太宗时万国来朝?那就是听说了大唐的仁德!”
景顺帝喜欢唐太宗,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百官知道皇帝喜欢唐太宗的,每个人都把相关文献翻了个遍。
以期每次上疏的时候,能在字里行间得到景顺帝的认可。
《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都是必读。
《帝范》、《大唐创业起居注》是晋阶。
凡是和李世民相关的史料,都在朝野之中风靡一时。
甚至是民间编纂的一些野史,也都被人奉为至宝。
“那是仁德吗?万国来朝,朝的是大唐之强盛!”
冯一博嗤笑一声,又道:
“若是大魏对外仁德,他们就能归心,那说明他们能感受到仁德,可大魏仁德百年,鞑靼为何屡屡侵扰?”
大魏的心腹大患,一直都是北方的鞑靼各部。
你不是仁德有用吗?
那鞑靼怎么感受不到?
“倭国出兵高丽,显然意图染指大魏,是大魏不够仁德吗?不是!”
张年吉已经被他说的无言以对,冯一博干脆就自问自答。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礼记》之中所言,之所以看似不准,实际上是因为五方之民都已归属大魏。”
冯一博再次引用《礼记·王制》里话,但却给出了新解。
“而现在四夷之所以是四夷,正是因他们畏威而不怀德,等什么时候他们知晓仁德,那就也是我大魏之地了。”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张年吉,问道:
“所以,他们本身没有德,大人说的仁德又从哪论起呢?”
张年吉咽了咽口水,有些应对艰难了。
可他看着冯一博,忽地眼睛一亮,就想到了什么,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忙道:
“东海郡不就是因为大魏的仁德,才献土归附的吗?”
不是说仁德没有用吗?
当初,东海郡可就是说因为感受到大魏的仁德才献土归附的!
这事还是你办的!
冯一博一听,说到东海郡身上了?
没人比我更懂东海郡!
“东海郡王之所以献土归附,是因为他本来就出身江南,沐浴皇恩深受大魏仁德洗礼,所以才会以仁德报之,以土献之。”
东海郡王本来就是大魏人,生在大魏自然感受到了大魏的仁德。
这和他刚刚所言的“对内仁德”,不就对上了?
“如果大人真觉得对外仁德有用,只能说明大人久在大魏之天下,对外面了解的太少,才会本末倒置而不自知。”
说到这里,冯一博不由笑了,直到把张年吉笑的有些发毛,才道:
“我的建议是把大人送去鞑靼,看看能不能以仁德感化他们,让他们献土归附。”
谁提出,谁解决。
这样的经典套路,冯一博真的是屡试不爽。
张年吉的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忙推辞道:
“对外事务是礼部负责,我礼科负责的是监督礼部,不是插手礼部的事。”
冯一博闻言,点点头,失笑道: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人高见!”
说着,他朝丹陛一拜,一脸郑重的道:
“启奏圣上!臣斗胆举荐张大人,还请圣上给张大人一个机会,让他入礼部就职!”
他侧头看了一眼张年吉,微微一笑,才继续道:
“臣愿将礼部右侍郎的职务让出,只求张大人能去鞑靼传递仁德!以张大人的才能,说不定鞑靼真有献土归附的一天!”
说到此处,冯一博微微抬头。
只见他一脸的忧国忧民,顿了顿,才叹道:
“若是如此,大魏岂非再无边地之忧?”
张年吉这时已经懵了。
这个冯渊在礼部真是屈才了!
上纲上线,扣帽子,小题大做等手段也就算了。
他自己也时常使用,倒也还算司空见惯。
可对方竟然擅长死缠烂打!
这抓住一点漏洞,就往死里弄他啊!
没完没了这是!
张年吉一时难免有些茫然,不由往内阁诸公那边看去。
“冯大人此言差矣!”
很显然,反对割地不是真正的目的。
只是新党的一个试探。
这时要试探一下,在议和条款这件事上。
冯渊和东海郡是不是还有什么底牌!
很可惜的是,初次试探并没有成功。
张年吉以“仁德”开始,冯一博就句句不离“仁德”。
张松越明白,再绕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所以,冯一博试图将景顺帝拉下水。
他就微微皱眉,同时朝百官中看了一眼。
这一眼看去,立刻又有人跳出来喊停。
那人出列之后,先朝丹陛一拜。
随后看向冯一博,冷笑道:
“冯大人是在质疑圣上的用人之道吗?”
见对方中场换人,冯一博不由露出笑容。
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热身结束。
要正式开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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