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拍着大戏的时候,姜禾的手机突然震了,她赶快按掉了。屏幕显示是小白鸽,她预料到他今天会打给她,没想到这么晚,可见他早上醉酒之后睡了整个白天加黑夜。
这场戏拍完,中间转场打光时间要半小时,她美术也没有什么要忙的,就和副导告了个假出去打电话。
“喂。”对面小白鸽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是喝了多少呀?一个白天加黑夜都没缓过来。”看来他昨晚和许言的交流有些深入,姜禾暗想。
小白鸽在对面喝水,咕嘟完后,声音终于清澈了些:“你先别说这个,你猜我昨晚碰见谁了?”
“许言。”姜禾拿脚踢着墙角。
“哎?你怎么知道?”夏鸽很惊讶。
“南姐给我打电话了。”
“唉,”夏鸽叹口气,很是失望:“我还想给你个惊喜呢,南姐倒是比我还快。就上个月我跟你说的那个集会,没想到许言也去了,结束之后我就拉他去喝酒了。”
姜禾闷闷地嗯了一声。
夏鸽的语气突然带了点小心翼翼:“他现在还是单身,我看八成是还在等你。”
电话这头的姜禾沉默了。夏鸽就又接着说:“他竟然知道你在美国,他说去年来美国出差,在酒店大堂看见了你,和尼克。他还误会了尼克是咱们俩的孩子来着。”
“啊?”姜禾有些惊讶。她拼命回想,去年?酒店?猛然想到去年刚从纽约搬到旧金山的时候,房子那边出了问题,只好拖家带口在酒店住了一个礼拜。
“是在旧金山么?”姜禾问。
“他没说。”
“应该是在旧金山的时候吧,去年我也只住过那一次酒店。”姜禾暗暗回忆,那一个礼拜,那么多的瞬间里,是在哪一个瞬间许言也在呢?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
夏鸽在那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们这样都能碰上,真不知道该说你们有缘还是没缘。”
姜禾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火机点上了一根,深吸了一口,猛然回想起有一回她和许言抽着烟望着天际朝阳隐现出一条痕迹,然后是太阳升起,先是发红,然后一点一点攀上天空,金光铺满大地。那是幅很好看的场景,是在很久之前了。
夏鸽看她长久没说话,轻声问她:“姜禾,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姜禾抖了抖烟灰,却笑了,“我也有个惊喜要告诉你。”
她抬头看天,今晚没有月亮,片场是在有些偏僻的一个废弃工厂,远处能看见市里的天空被城市光照得发黄,更显得头顶这一片天上隐约的几颗星星明亮了起来。她不由得觉得今晚是个好时候。
“我们和杜妈妈坦白了。”姜禾还保持着仰头的姿势,轻声说。
“嗯?”夏鸽没反应过来,又或者是因为太突然而不知如何接受。
姜禾脸上不由得微笑了起来,缓缓说:“你也知道,老太太来了美国后这几年,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我们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找了个机会把事情和老太太一五一十的都说了,也就是,不到两个礼拜以前吧。”
夏鸽忙问:“那老太太什么反应?”
“反应……还不错。她一直都挺喜欢马克的。”
喜欢得甚至让他都有点嫉妒。夏鸽又问:“尼克的事也说了?”
姜禾嗯了一声,“都说了。”
夏鸽语气就高兴了起来:“那你没什么顾虑了呀,你以后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姜禾点头笑了,同意道:“嗯,我自由了。”
夜风里有丝秋末的凉爽吹在身上,姜禾觉得很舒适,这个时候的洛杉矶是很可爱的。
姜禾突然听到道具师在叫她的声音,忙应了声,对着电话匆匆说:“我要回去了,改天再打给你。”
“嗯嗯,你去忙吧。”夏鸽知道她近来在跟组拍电影,常和他分享拍摄的趣事,看样子是真的喜欢。
挂电话之前,姜禾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
夏鸽听到姜禾叫他,忙又把电话接起,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姜禾犹豫了下,才问:“你有许言的联系方式吗?”
回到片场,和半小时前已经是判若两样,下场戏拍的是个吵架戏份。灯光师架了很高的灯打着,把空旷的片场照得一片幽幽的月光蓝,又加了几盏吊灯,摇摇晃晃的,很有氛围感。
忙完置景后,姜禾一时没什么需要做的,就找了个角落撑着脑袋看两个主演表演吵架,心中祈祷不要把美术组的东西弄坏,不然今晚又有的忙了。
突然她回想起来美国之前,她和夏鸽也大吵过一架。那是14年的5月份,她记得很清楚。
或者说,那时候的事她统统记得很清楚,它们就像被录在碟片里的电影一样被她反复观看,让她在每个难眠的夜晚有所痛感,认真审视到底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起源在13年,年中那个夏天,杜嘉风和夏鸽分手了,年尾那个冬天,杜爸爸去世了。
似乎是所有的羁绊都不在了,杜嘉风便开始准备移民美国的事情。过来问姜禾意见的时候,她不知怎地突然回想起,从前有个人曾告诉她,毕业后他会去美国留学。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等到第二年5月份快毕业的时候,移民的事情七七八八都办妥了,只她收养的身份颇有些麻烦,在大使馆那边来来回回都搞不太定。
那时候她和杜嘉风还是“未婚夫妻”的身份,杜妈妈便提议说先在国内领证好了,以夫妻的身份移民确实是要方便些,杜嘉风便来问她的意见。只是一张证而已,她并不觉得有什么紧要的,就也同意了。
原本移民的事情夏鸽就不是很同意,一听说他们还要把证领了,他更是恼火,特意叫她出来见一面。正好学校那边找了姜禾要她去处理一些毕业材料的事情,她便和夏鸽约在了学校见面。夏鸽叫她去美院的一间小画室等他。
小画室真得很小,故而几乎被废弃了,只用来堆放一些杂物。但好在有扇窗户可以直通天台,所以从前姜禾和夏鸽常会在大晚上的时候,躲过保安,拎着酒瓶来这里喝酒。大多时候无人打扰,极少数的时候会有另一帮酒鬼拎着酒瓶过来,于是两波酒鬼汇成一波,大家一起平分酒,交换烟。
总之小画室是个快乐的地方。
但那天却并不怎么快乐。
姜禾到的时候夏鸽还没下课,她便先在小画室等。美术系历届学生的习作已经堆成小山,她就在里面翻找夏鸽的,顺便品鉴一下美术系的水平比之她如何。
终于等到夏鸽过来以后,姜禾拎起一张好不容易找到的夏鸽的作业,正想吐槽他功底不见长时,却发现他脸色难看得很,把书包直接扔到了堆满杂物的桌子上,吓了姜禾一跳。
“你是不是答应杜嘉风领证了?”夏鸽压着嗓子问她。
姜禾偷偷地把手里夏鸽的画作放到了一边,把吐槽也都吞了回去,回说:“答应了呀,明天下午就去民政局。”
“明天下午?!”夏鸽一时气结:“你……你,你能不能有点脑子啊?!”
姜禾倍觉无辜:“怎么了?”
“领证领证!你知不知道你们领完证就是法律承认的夫妻了,不只是说在老太太面前装装样子就可以了。”
“你不要太在意,”姜禾不以为然:“只是一张证而已,以后想离就可以离的。”
“以后?什么时候是以后?等老太太过世嘛?到时候你都多大了,你还怎么嫁人,还怎么……”
“呸呸呸,”姜禾打断了他:“我可是希望杜妈妈活很久的,反正以后,我们可以随便找个由头就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呗。”
“那你们他妈领证干嘛,现在就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呗,你说你没办法和他结婚不就行了。”夏鸽气到在不宽敞的画室里走来走去。
“现在不行,”姜禾缓声解释:“这两年杜妈妈身体一直不好,看我们两个好好在一起她才能高兴些。”
“那你们两个干脆为了她再高兴些生个孩子好了!”夏鸽怒极反笑。
姜禾也就有点不太高兴:“生孩子这怎么可能……”
姜禾果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夏鸽强忍着怒气劝她,却是越劝越压不住火。
“你们现在说得好听,领了证以后再离,可到了美国以后谁管你,你就彻底变成他杜嘉风的老婆了,没有性生活还得帮他伺候他妈,到时候你想和别人结婚你和鬼结啊,你一辈子就毁了!”
“杜嘉风没有那么坏,他会为我着想的……”姜禾尽量心平气和地同他说。
“他不会的!”夏鸽心痛自己为什么骂不醒她,“你是刚认识杜嘉风吗?他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做的根本就是另一套。他只可能会拖着你,拖死你,因为你姜禾对他杜家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他说一你不敢说二!”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夏鸽立马停住口,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过分了,“对不起,我……”
姜禾低了低头,淡淡道:“你不用道歉,我知道你就是这么想的,你说的……也没有错。”
夏鸽知道,杜嘉琪一直都是姜禾心里过不去的一个结,有这样一个不能改变的过去在,她似乎永远会心甘情愿地做一切对杜家好的选择,毫不考虑她自己。
夏鸽暂时压下怒气,坐她一旁缓声开导:“你不欠杜嘉风什么,你也不欠杜家什么,我不想看你把自己的一辈子都交到杜家手上,你知道吗?”
姜禾看着夏鸽,这张她最熟悉的脸色有愤怒,有心痛,有不甘,全部不是那个快乐的小白鸽常有的情绪。她知道他心中所想,她也知道这世上办法总会有很多,只是那些都是别人的办法,而不是她的。从13岁的那个夏天开始,就不是她的了。
姜禾缓缓道:“我已经决定了。”
夏鸽再了解姜禾不过,她这个人看起来温和实际上执拗得很,他突然特别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会答应姜禾如此愚蠢的提议,让她去假装和杜嘉风在一起,不然事情何以会到如此地步。又或者,姜禾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辈子交给杜家了吗?
在爆发之前,他尽量压下情绪和姜禾说了最后一句:“生活是你自己的,我只是希望你做决定之前多考虑到你是姜禾,不是别人。”随后便夺门而出。
门口,正有人想要进来,夏鸽没理他径直走了。
姜禾也认识门口的人,小代,比夏鸽高一级的学长,常出没在小画室外面天台上的另一波酒鬼中的一个。大概他多少听见了两个人在吵架,有些尴尬,但还是走进来问了句。
“姜禾,你没事吧。”
姜禾勉强笑笑:“谢谢,我没事。”
小代却没走,在小画室左右翻翻,却也没什么话同姜禾讲。
姜禾自己呆呆坐了会,想起约了建筑系的老师,便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小代却突然叫了她一声:“姜禾。”
姜禾回头疑惑地看他,他看起来竟然有些紧张地道:“再见。”
姜禾就笑了,也回了句“拜拜。”出了门又想,小代全名叫什么来着,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
建筑系就在隔壁楼,姜禾花了些工夫才找到她要去的办公室在哪。除了大一大二她因为学分被迫组织院系篮球赛的时候,她一向很少同老师打交道。
老师见了她竟然也认识:“啊,姜禾,你来了。”随手把一沓东西递给她,“上次的课你没来,这些东西你要填一下的。”
姜禾就乖乖应了声埋着头填,姓名性别联系方式……填到一半才顾得上看自己填的是什么,就业意向表几个大字写在表头,姜禾就顿了顿,抬头问:“老师,我毕业后出国,这个还用填吗?”
老师从电脑屏幕上回过头来:“啊,那不用填了。”
姜禾就很开心,刚想把笔帽盖上,老师伸过手来把就业意向表抽走了,拿手点了点下面一张:“填下面一张。”
姜禾看了看,留学意向表,她抬头说:“老师,我不留学,我移民。”
老师很惊讶,略思索了一番,大概觉得都不是中国公民了那这些表格也没什么意义了,就挥挥手让姜禾走吧。姜禾屁颠屁颠准备出门,却被另一个老师叫住了。
“姜禾是吗?你之前学院比赛的奖状还在我这边,你过来拿一下。”说着便从文件堆里抽出了一张来。
姜禾愣了下,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还拿过奖呀,过去一看,姜禾,许言,两个人的名字烫金体并排在上面,写的是金奖。瞬间回想起了她确实是得了这么个奖,和许言一起。不能察觉的,她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燥热。
“哎,这个金奖纯粹靠许言的实力,我就是个凑数的,怎么好意思还拿奖状。”她不好意思道,提到许言两个字时有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不是靠杜嘉风么……”身后,办公室里一个她不认识的老师突然插了一句,开口有些调笑,然后被其他老师嘘了声,便闭上了嘴。
姜禾没懂这什么意思,又想着杜嘉风确实是评委,这确实是他评的。“靠他”当然谈不上,但大概是这老师用词不当了吧。当初出了得奖结果她就去问了杜嘉风是不是看她面子给的奖,杜嘉风回她你多虑了,又指出了其中几个设计点,说以大学生的水平这几个点相当出色且老道,姜禾一听那几个点确实没有半个是她想出来的。许言么,确实有金奖的实力,她也就没有再多想。
想到许言,姜禾就想到另一桩事,多问了老师一声:“话说今年咱们系公费留学的名额是许言吗?”
她打心底里觉得这不会有什么问题,绩点各个方面她早就提前打听过了,许言都是系里第一。
“本来定的是他,”老师回道,颇惋惜的语气:“但他放弃了。”
走出建筑系的楼,姜禾突然觉得阳光特别刺眼,脑子还在一遍遍回响着老师刚刚那句,“但他放弃了……但他放弃了……”
姜禾掉头就往男生寝室楼走,她要去亲口问问许言为什么要放弃,这不是他的梦想吗?
走到一半又停住了步,自嘲地笑了下,她有什么资格,又以什么身份去质问他呢?
s大的校园里,姜禾呆站在那里,身边人来来往往的纷纷好奇地看着她,她也不以为意。却觉得步子怎么都迈不动似的,许言不去美国了,那她该去哪呢。
手机突然来了条短信,来自杜嘉风。
“我明天下午挪出时间来了,三点左右来我公司找我吧,我们一起去民政局。”
姜禾把手机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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