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凤憋着一口闷气, 转头瞪了娄桂兰一眼,不说话了。
家里两个儿子,照顾谁都不是,老二家条件没老大家好, 他们夫妻想着帮衬点, 这才去老二家带娃, 黄大凤对此意见一直都不小, 她婆婆自知理亏, 回怼两句后给自己找补, “那咱带小山去看看医生嘛?”
“有病就治病,该吃药就吃药, 总不能让孩子一直拉肚子。”
黄大凤不耐烦道:“那是我儿子,你以为我不给治啊,但就是治不彻底!”
肚子又有了一个,她便想着培养儿子独立,给自己减轻负担, 所以两个月前就给小山戒了尿布, 让他跟大人一样上厕所, 结果孩子就是三天两头拉肚子,时好时坏的,弄得她更头疼了, 带孩子去厂区医院也看了,每回都是吃点药就不拉了,有疗效, 但老是复发。
说这药没用吧,但每回只要吃了肚子就不拉了,但你要说这药有用, 吃了又总不见好。
黄大凤婆婆压不住她脾气,深深叹了一口气,非常无奈:“你看看你,不能好好说话吗?每回跟你说点话就跟吃了炸药一样。”
小山在奶奶怀里,小心看了看妈妈,从床沿慢慢爬到她身边,坐了过去。
黄大凤婆婆怀里一空,就瞧见孙子偎他妈妈那了。
你看,再怎么说,那也是妈,甭管对他好不好,这孩子还是跟妈亲。
黄大凤本来一肚子气没处发,这会儿看到儿子靠过来顿时又消了气,到底是母子连心,她迟来的后悔,怀孕后因为身子不便又要看顾家里,她对儿子生活也多有疏忽,其实细想,这孩子也才两岁,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她摸了摸小山的头,伸手抓到儿子的手仔细看了一遍,发现他又开始啃手指了,关怀道:“肚子疼吗?”
小山摇了摇头,“不疼。”
黄大凤看儿子这么懂事,忽然想到了昨天苏雪桢跟她说的身体缺乏某种元素,反应过来后,马上转头求助她,“苏医生,你能帮我们看看吗?”
怎么这皮球突然就踢到自家这来了,想吃白食啊,娄桂兰没等苏雪桢回答,第一个站出来拒绝:“你这是什么道理?”
黄大凤婆婆这两天时不时过来送个饭,一开始只觉得隔壁床这家挺热闹,娘家婆家经济条件都不错的样子,感觉跟他们家不怎么搭,也没凑近乎,这一听才知道苏雪桢是医生。
苏雪桢从昨晚注意到小山的发色和身形开始就一直留心了,习惯使然,一个活生生的患儿在她跟前晃悠了一天,她不可能视而不见。
缺乏营养元素,好治,但她昨天只是粗略判断,也做不得数,万一是别的病就不好说了。
犹豫再三后,苏雪桢还是起了身,不过她也不想惹祸上身,给自己留了几分余地,轻声道,“我这会儿只能给小山做最基本的体格检查,具体的判断结果我还是跟昨天一样不会说,后续你还是要带孩子去儿科挂号做专门的检查,对症下药,以相信自己的主治医生为主。”
黄大凤连连点头,一个劲答好,让儿子小山下床,“小山,你过去让苏医生看看。”
苏雪桢缓缓走到小山跟前,走近看,这孩子头发不仅黄,发丝还稀疏,她转头问黄大凤:“孩子几岁了?具体到月龄。”
“两岁零四个月了。”
“多高多重你知道吗?”
“上回我们测的是75厘米,重是18斤。”
18斤也太轻了,正常2岁男童最低体重都在20斤了,何况他已经是两岁零四个月,苏雪桢伸手捏住他下颌,侧头观察,声音温柔:“张嘴给阿姨看看。”
小山听话张开嘴。
舌头状态也不太好啊,边缘舌苔偏厚,还有红斑样病损,很明显是多发于6个月以上到6岁以下儿童的地图舌。
地图舌一般无明显的疼痛症状,孩子不说疼,家长也不会叩开他嘴巴看,而且这个病病愈后也不会在舌头留下疤痕,自然很难注意到,苏雪桢又问:“小山之前是不是也有过口腔溃疡?”
黄大凤想了下,有一阵子儿子经常嚷嚷吃饭舌头疼,还真有,很快回:“有一阵子烂过,不过很快就好了,我就没在意,还以为是戒了奶导致的。”
真是便宜你们了!这年头当医生,没几个心肠不好的,一求就应了,娄桂兰想着为了孩子,没再说什么。
这就开始看病了?
怎么能看一下嘴就能知道孩子之前也烂过嘴呢?真能耐啊!
黄大凤婆婆挪到病床尾,凑近了些好奇地看她检查。
苏雪桢又摸了摸小山的手,很干很糙,结合之前的观察,她大概猜出这孩子可能是缺锌,还可能伴随着缺铁,她继续问道:“平时三餐给他吃什么?”
“母乳还喂吗?”
黄大凤回答得很仔细:“母乳不喂了,我经常会给他煮一些菜糊糊或者米糊糊,平时做饭会提前给他撇出一点没怎么放辣椒跟盐的,很多我们吃的饭他也能吃点。”
洪江市依海而建,市场上一年四季基本没怎么断过贝类食材,虾和蛤蜊这种更是不需要粮票就能买,价贱量大,比瘦肉要容易买到,寻常家庭每个月摄入都不少,海产品含锌量很高,是以本地孩子一般没缺锌的,苏雪桢也很少接触到缺锌的孩子,她有些纳闷:“你们家是不喜欢吃海鲜吗?”
真神了啊!
这都能猜出来!黄大凤婆婆比儿媳还激动,“咋看出来的啊?我们家都不喜欢海鲜那腥味。”
黄大凤迟了会儿也点头,“我还好,挺喜欢的,就是老公不喜欢,所以家里买的也少。”
俗话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祖祖辈辈都吃着这口海鲜过来的,娄桂兰还真没见过不爱这口的,岑建军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每天都抓一把干虾米当零嘴吃呢!
又咸又香,还有点肉味。
他们家不吃海鲜,别的含锌量高的食物吧,瘦肉是限量供应,每个月能买到的很有限,真上桌了大多数肯定还是进了大人肚子里,猪肝、牛肝、猪肾这种,家长寻思不干净,也不会给孩子吃。
这些含锌量高的食物基本都吃不到,缺了母乳的孩子又没法选择别的食物,只能大人做什么就吃什么,长此以往,体内可不就是缺锌了。
“回去找妈妈吧。”
苏雪桢检查完毕,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去找黄大凤,小山躲在妈妈臂弯里,眼睛还在望着她。
黄大凤忙问:“怎么样?小山是什么病啊?”
“具体的要去儿科要进一步的检查,听负责医生的建议。”
苏雪桢只能给她一些别的建议,“不要用大人的眼光来决定小孩子的饭桌,他现在还小,如果大人已经开始明确表现出非常讨厌某种食物,在潜移默化中他也会下意识避开这类食物,这对孩子的健康成长是不利的。”
“儿童跟大人不一样,我们每天吃得比他们多种类也比他们丰富,而他们只能吃经过我们挑选烹饪过的饭菜,我们再随随便便对待,无形中会让孩子缺失很多身体需要的营养。”
黄大凤听懂了,小山这是身体缺营养了。
她婆婆听完还懵懵懂懂的,心想这医生把小孩说得多脆弱一样,养个孩子而已,她又不是没养过,还养大了三个嘞!不仅养大了三个,就是现在,又接着养孙子辈呢!
小孩子不能惯,不都是给啥就吃啥,现在好歹能吃上米面,她小时候还吃树根呢!
现在吃啥不吃啥都要管,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啊!简直把小孩子看得跟瓷娃娃一样。
黄大凤婆婆喊住了苏雪桢,提出疑问:“医生啊,你这说的就不对了吧,你看我家三个孩子都不喜欢吃海鲜,小时候吃得也不好,不照样养这么大了!”
真要这么算,你要不看看过去儿童的夭折率有多高!
过去的女性一胎接着一胎生,除了缺乏避孕意识外,另外一方面主要就是因为人口就是劳动力,有人就能抓钱,但孩子生下来并不代表能平安长大,饥饿、疾病等各种意外频发,新生儿活下来的概率并不高,为了避免绝后,当时的人只能尽量多生几个,毕竟运气好点,总有能活下来的。
苏雪桢闻言脚步顿了下,转头看向她,一字一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养法,过去因为生活条件艰苦,没办法只能那么养,从来如此,并不代表是对的不是吗?”
“不然你告诉我小山为什么腹泻、口腔溃疡、头发发黄、身材瘦弱?您刚刚也说小山被你儿媳养得瘦得跟猴一样,如果你觉得这个养法没问题,为什么要质问她呢?”
“或许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您的孩子也曾经历过小山此时正在经历的,那么当时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呢?”
连着三个反问,气势很足,生生把年龄比她大上半辈子的黄大凤婆婆问得心惊肉跳的,表情讪讪的,辩解道:“那不都长大了嘛!”
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啊,黄大凤还是头一回看她这婆婆吃瘪,这会儿看着苏雪桢就跟带着光环一样,连连道谢,“苏医生,谢谢啊,我下午出院前就带小山去儿科看看。”
苏雪桢朝她点了下头,给自己倒了杯水。
娄桂兰听她这么说,不仅反思起自己是怎么养孩子的,好像也是随随便便就养大了。
苏雪桢喝完水躺了回去,经过刚才的事,这会儿病房里的气氛格外冰冷。
这时体检结束,黄大凤老公抱着孩子先进来了,表情明朗喊人,“大凤,妈,孩子没事,都健康的。”
紧随其后的是岑柏,推着平平安安跟在他后面也走了进来,再之后就是岑建军跟岑梅。
他一出声,大家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看向门口,然后病房里的四个人就看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进来,岑柏虽说走在黄大凤老公后面,但肩宽背厚,个子又高,英气十足,给人气势就不一样,抬眼最先注意到的人就是他,两相对比下来,乍一看,黄大凤老公跟没毕业的初中生一样,身高只到岑柏肩膀的位置,仿佛岑柏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
活脱脱的差距就出来了!
娄桂兰看完没忍住笑了出来,黄大凤婆婆表情格外难看。
不就是没吃海鲜吗?会有这么大差距?!
岑柏不明所以,推着平平安安走到苏雪桢病床前,面带疑惑:“妈,你笑啥?”
娄桂兰嘲讽,“没啥,就是感觉今晚回去要开个海鲜宴了。”
岑建军把闺女放下,回她:“天太冷了,海鲜宴办不了了,只能买些鱼了。”
“开玩笑呢,你还当真。”
娄桂兰是故意说给黄大凤婆婆听的,看到孙子孙女回来了,笑容满面问岑柏,“检查怎么样?”
平平安安推走的时候正睡着,估计是体检的时候被吵醒了,这会儿在闹觉,平平眼睛微眯要睡不睡的,安安打了个哈欠。
岑柏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轻声回:“除了体重偏轻,别的都正常的。”
黄大凤婆婆听完她这带刺的话脸更黑了,现成的对比摆着呢,黄大凤没管她,把闺女抱到怀里,抬头跟丈夫说,“小山这两天又开始拉肚子了,厂里的医院看了也治不了本,下午我出院前咱们带着去这人民医院的儿科看看吧?”
“又拉了?”
“嗯。”
黄大凤老公也是实诚人,寻思一家治不好自然要换一家治,点了点头,“行,毕竟专治儿科肯定专业点。”
到了午饭时间,娄桂兰带着岑建军跟闺女先下去吃了饭,给他们夫妻俩又带了饭回来,吃了饭,苏雪桢拿着昨天凌玉荣批的假条送往行政处审核。
行政处的处长彭坤接过假条,又去翻了翻她最近半年的出勤记录,惊讶了,“苏医生,你这精神值得嘉奖啊!”
孕28周后,按照规定,工作时间可缩短至每天七小时,但他看苏雪桢的出勤记录,不仅没早退过,还经常在手术室加班。
“手术嘛!没个准确的时间。”
患儿生病又不是按照他们时间表来排的,时长时短的,谁能确定呢,苏雪桢冲他笑笑。
“也是。”
彭坤笑着批了假,手一按,在假条上盖上了医院的章,笑着说:“假期好好休息。”
“谢谢。”
苏雪桢挥挥手离开了行政处,又回了病房。
病房里岑柏跟娄桂兰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岑建军下楼去找乌龟车了,岑梅坐在已经叠好被子的病床上晃着小腿,看看平平,又看看安安。
头一回出医院面对外面的空气,两孩子都被包成了蚕宝宝,严严实实的,只能看到一蓝一粉两个棉帽,似乎是意识到等下要回家了,这会儿平平和安安都没睡着,睁着乌溜溜的眼睛。
黄大凤夫妻带儿子去儿科看病了,这会儿只有她婆婆在看着孙女,苏雪桢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跟岑柏说:“那我们去找凌瑶开出院单?”
“好。”
岑柏从抽屉里找到出院需要的资料单,跟她一起往凌瑶的办公室走。
凌瑶正巧在给孕妇检查,看到他们过来说了声等我五分钟,再次开始检查。
夫妻俩只能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她检查结束,诊室的隔音一般,苏雪桢隐隐能听到凌瑶在叮嘱孕妇注意营养补充。
大概过了五分钟后,门打开了,检查完的孕妇摸着肚子走了出来,苏雪桢跟岑柏走进去。
“来吧,我都签好字了。”
凌瑶笑着伸出了手。
苏雪桢把资料递过去,凌瑶简单核对完,给了她一张出院单,熟练地说了一堆产后注意事项,最后说:“回去吧,养好了身体再来上班。”
她等下还有门诊,苏雪桢不能聊太多,没忘了叮嘱:“孩子满月你要来啊,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那当然,我肯定要去。”
凌瑶站起来送走了他们夫妻俩,继续投入到工作中。
两个人再回到病房,岑建军已经租好了车在楼下等着,张光香看苏雪桢穿得还是不够厚,又拎出一件棉衣,让她再穿一层,“外头冷,穿上。”
“不用了吧?我这身够厚了。”
因为太厚,刚才一路走过来,苏雪桢感觉走路都困难。
“穿上,以防万一。”
张光香递给岑柏,“给你媳妇披上也行。”
苏雪桢拗不过,没办法,只能披在身上。
岑建军已经跑下去一趟了,搬走了一半的东西到乌龟车上,岑柏在病房里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转头问苏雪桢:“那我们回家吧?”
苏雪桢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睡过两晚的病床,精神满满道:“嗯!回家。”
岑柏跟娄桂兰分别抱着平平和安安,岑建军则是拎着剩下的行李,一行人慢慢走出了妇产科大楼。
“回家喽~”
岑梅非常开心,牵着她的手,跟个小大人似的,还记挂着侄子侄女,“平平安安跟上啊。”
妇产科为了产妇和孩子着想,还是做了一些保暖措施的,病房里为了留住这点暖意,也不怎么开窗,整个屋里的氛围就是暖和中又带着丝丝密密的闷。
苏雪桢畅快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冷意从鼻腔进入,慢慢侵入到身体,没了大肚子,身体的轻便感也让她舒爽不已!
这才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
乌龟车一路疾驰,终于抵达他们大院门口,岑柏跟岑建军先下了车,搬东西回屋,岑梅一溜小跑跟在后面,脚步欢快。
岑柏又过来扶着她下了车,抱起更重一点的平平,苏雪桢抱着安安,跟他对视一眼,并肩相携着走进大院。
到了家门口,岑柏给孩子们指了指自家的门,已经开始老父亲般的念叨:“平平安安,我们到家啦!”
“以后下雨了记得往家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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