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万家灯火,薄暮冥冥。
林妈妈捏起茶盏,润了润喉:“行了,今日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悟一悟我今天教的。”
她懒散地倚在桌上,涂着红丹蔻的指甲微微探出衣袖,冲着宋戎拂了拂。
宋戎看了林妈妈一眼,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直处于一个平静的状态,屁股从玫瑰椅上起来,一句话也没多说。
半途林妈妈忽然叫住“她”,上下打量。
“阿绒没什么想问的吗?”林妈妈勾起一个笑,视线落在“她”面上。
宋戎原本垂着眼,长长的虎斑蝶翅般的长睫覆盖着眼眸。
听到她的话,一直没什么反应的人忽然抬睫,多情桃花眼似醉非醉,闻言眼尾天然的一抹红微微上扬,他看着林妈妈,很认真地问:“今晚能吃饭吗。”
“”林妈妈笑容渐渐消失。
她实在没想到宋绒会问这个,她原本以为她会问些接客相关的问题。
秦楼不只是养瘦马的地方,还是扬州闻名的教昉。
她手下的舞伎、乐伎、歌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那时在牙行看到一身清傲的宋绒,她一眼便相中了。
不是要宋绒做舞伎,也不要“她”做歌伎乐伎,是要“她”换上男装,仍旧是女儿家妆相,往男人堆里一坐,和男人说自己的起居日常。
男人这个玩意儿,对自己倒是宽宏大度,对女人却要她即天真又淫荡。
想要女人在外知书达礼又想要她对待自己时轻佻下贱。
嘴巴里骂着不检点。
至于他们心底是怎样兴奋怎样龌龊,只有男人自己知道。
如今,她林妈妈就是要造这样一枝被拽入俗欲的高岭之花,掏空那些臭男人的荷包。
当圣洁高贵的贵女偶尔露出与她的身份背地而驰的姿态祈求恩客垂怜时,那是何种的令人痴狂着迷。
臭男人千金一掷,血本无归,而她林妈妈盆满钵满。
她已经养了一个啾啾,并不需要第二个瘦马啾啾。
她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长期给她赚钱的乐人而不是一头子买卖的瘦马。
瘦马在她手里只能卖一次,一次只需要伺候一个主人。
而乐人,是永远攥在她手里,可以无限接客,一个可以伺候十个。
林妈妈见多了落魄后仍旧放不下身段的女郎。
宋绒毕竟是曾经的贵女,现在的听话或许只是暂时迷惑她,到时候给她弄个鱼死网破怎么办。
她本想试探一下宋绒,借此机会敲打敲打。
结果,她就回一个今夜管不管饭!
不管是真城府还是假天真,林妈妈都被她气到了。
“就你学成这样还想有饭吃!”林妈妈一时没绷住,手指按着额角突起的青筋,“别吃了,就饿着!”
“这里的姑娘都如此,什么时候学会了什么时候再给饭吃。”
“哦。”宋戎点头,收回视线准备走:“没别的了吧。”
林妈妈一口气憋在心口,胸膛起伏不定:“退!”
-
林妈妈被“她”气得胸口疼,丢下茶盏,白釉刻莲纹划花盏在几上旋滚了一圈,茶汤洒在几面上。
林妈妈靠在玫瑰椅背上,唇角微沉。
徐婆子靠上来收拾几面和撒落的茶水,观察着她的面色,撇嘴角:“这绒姑娘心眼多着呢,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林妈妈哼了一声,眸色沉沉:“还用你说?”
她看不出来吗?
徐婆子低下头,拍了拍自己嘴巴:“您瞧我这,多嘴多嘴。”
林妈妈没理会她,手指在玫瑰椅上敲了敲:“心眼多也没用,进了我秦楼,就算全身都是心眼儿,我也叫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吩咐下去别打她,她要是喊坏了嗓子就不值钱了,先饿一段时间,饿老实点。”
-
佘舟野的下属寻来的时候,宋次辅这个七尺男儿,穿着漂亮小裙子,缩在假山后按着胃袋。
原本漂亮至极的小郎君饿得焉了吧唧,可怜巴巴。
三天了,除了刚来的那天秦楼的人给了他一顿饱饭吃,这两天就只给他喝米汤,整个人脸臭得快和石壁融为一体。
要不是他发髻上那微微发亮的银钗,孟含差点就没发现他。
“宋郎!”孟含连忙用手堵住嘴,差点笑出声来,眼角悲愤:“宋郎如何落到这个地步了,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
宋戎悲愤地坐起来,一使劲脑袋都有些晕乎,气声道:“滚边儿去。”
他好不容易才从林妈妈那走出来,来到这等接应,本就有气无力更懒得理孟含了。
孟含也不敢表现得太放肆,使劲憋着,好在一张黑脸本来就黑,加上夜色掩护,宋次辅也发现不了他一张脸憋得都黑红。
他压低声音说正事:“属下打探过了,这秦楼水很深,牙行每过段时间就会给秦楼送一批货,秦楼不要的再分给其他几个楼,这几个楼明面上是竞争关系,实则是一体的,牙行还有这几个大的风月场后面的老板估计是一个人。”
宋戎点了点头:“然后呢?”
“没了啊。”孟含下意识挠头,“暂时只知道这么多。”
“”行吧。
“有没有吃的。”
孟含一时没听清:“什么?”
宋戎才十七岁,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一天一顿米汤,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
他慵懒地坐在假山上,大拇指按揉着胃部,缓解腹部的抽搐与饥饿:“吃的,身上带没带吃的,要饿死了。”
孟含:“好像有半个早上吃剩的油炸果子。”
“拿来。”
孟含还挺不好意思,双手在身上摸了一遭,突然僵住:“遭了,下午趴房顶的时候饿了,被我吃掉了。”
气人。
火大!
宋戎环顾四周,借着月色,指着假山洞口,沉闷闷地:“你给我走,消失。”
不想再在眼前看到他一刻,一息!
孟含此刻也不敢再招惹他,五大三粗的汉子,垫着脚,缩着肩,尽量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快速消失在假山外。
好在入了夜秦楼禁止随意走动,也没人会看见他。
缓了一会儿,身上有了气力宋戎才慢悠悠走出来。
时下女子多穿窄袖窄襦,衣衫窄短,长长的裙子高的可以拉到胸上,再系一条带子,结成玉环绶,风一吹,玉环绶轻晃,衣料紧贴身形,展现杨柳腰肢水滴玉臀。
穿在女子身上是美,穿在男子身上
宋戎穿着赩炽底印柳花飞鹤窄袖短上衣,扁青色底灵芝牡丹藻井图案纹窄裙子,小步踩着,小腰晃着,别扭地穿过回廊往院子走。
走两步胸前裙子就往下滑。
再走两步他就要伸手提一提胸前裙子。
黑暗里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穿出一声“噗嗤”,然后此起彼伏的“噗嗤”声传来,那声音就像没憋住的屁一样讨人厌。
宋戎黑了一脸。
他冲着空气咬牙切齿:“跟老子把眼睛闭起来。”
黑暗里孟含锤了一顿身边的人,快速小声认错。
“抱歉次辅,兄弟们都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一般能忍住不笑。”
角落里小声附和一句:“除非实在忍不住”
气得宋戎提起裙子,也不管裙子滑不滑下去了,像只愤怒的小公鸡,气冲冲地往前冲。
一路冲过长廊,绕过一排排小院子,他冲回了现在的居所。
宋戎身心惫饿,面上气愤还没收回来,腮鼓着,眼睛因生气而飞了一抹红,就以这样一副仿佛被人蹂躏过度的姿态冲进了啾啾视线里。
啾啾看见门口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她连忙从小凳子上站起心里一下紧张起来。
这就是救了她的那个冷艳美人吗。
原来,她这么高呀,她要仰起头才能看和她对视。
她长得可真美。
啾啾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跃,连忙小步轻快地迎上去。
白日里小丫头们只跟她简单提了冷艳美人却没告诉她美人叫什么名字。
打招呼却没有称呼是多么失礼的行为。
啾啾心想,人都喜欢别人见面夸耀自己,男人要称潘安,女人要称美人。
试问哪个女人不喜欢别人叫美人呢,她嘴巴甜一点,美人姐姐应该会喜欢她吧。
啾啾左手拉着右手,站到门口侯着,等他近了,乖巧地问候:“美人,你回来啦。”
宋戎吓了一跳,他还在生闷气,根本没注意到门口阴影里站了个人。
后背一寒颤,差点伸手去扭面前人脖子。
他这才发现阴影里有一颗小脑袋,一张嫩生生的莲白面庞仰着,大大的小鹿眼眼巴巴看着自己。
宋戎咽了咽唾沫,心底微沉。
糟糕。
是那个小疯子,她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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