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语冰记不清那是出事之后,他爸第几次喝得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
她妈妈还是一如既往地缄默不语,静静地把躺在地板上的丈夫扶到沙发上。
帮他松掉领带,解开几颗纽扣,脱掉鞋袜。鞋子放回门口鞋架,袜子拿到洗手池顺手搓洗完晾上。
从卧室衣柜里找出毛毯,给自己丈夫盖上,又倒杯水放在茶几上,以防丈夫中途渴醒起来找水喝再摔倒。
施语冰妈妈对这一套流程几乎烂熟于心,就算不经思考,仅凭肌肉记忆也能做完。
正准备回房间睡觉,丈夫突然抓住她睡裤,喃喃哭喊着:“老陈……老陈……我对不起你……”
每回喝醉来来回回都是这几句,施语冰妈妈任由他去,拨开他手。
“是……我是故意把女儿送到你家的……我也没办法……你别来找我女儿报仇……找我……”
施语冰妈妈蓦地顿住,回头把丈夫叫醒。
丈夫在她面前哭着忏悔,说他知道霍砚父亲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肯定死也不会让他女儿受到一丝伤害,所以才把女儿交给他代为照顾。
后来他在外躲无可躲时,故意把女儿行踪泄露,转移追债人注意力。
只是他没想到追债的人真的做得那么绝。
那晚施语冰在自己卧室门口,偷听到了一切。
第二天,她爸妈回到家时,在浴室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躺在满地血泊里。
……
病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施语冰坐在床上,单薄的身子蜷缩着,手臂抱着膝头。
她已经不再哭出声来,只是默默流眼泪,沉重硕大的泪珠,压弯了低垂的睫毛。
霍砚在一旁单人沙发里,以一个姿势埋头静坐了快两个小时,期间没有任何动静。
在这之前,他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为什么现在才说?”
他声音沙哑,语气并不像施语冰想象中那样咄咄逼人,或以质问的口吻,而是依旧带有几分温柔。
施语冰的心像被揪住。
霍砚不怪她,她反而更加怪自己。
霍砚突然站了起来,往外走了两步,脚步微顿,推门出去前还是交代了一声:“我出去抽根烟。”
霍砚下了楼,走出住院部,在花园里走了走,依旧选择了那颗光秃秃的大树底下的长椅。
他背靠椅子仰着头,最终还是没有抽烟,怕回去后施语冰不喜欢身上的味道。
零下天气,呼出的气都是白色的。
他闭上眼,想放空脑袋。
然而,根本做不到。
眼前都是父母的音容笑貌,还有惨死的模样。
眼泪是热的,滑过他的太阳穴,流入鬓间。
过了会儿,他换了个姿势,手肘撑在膝头,掌心捂住眼睛,肩头微微耸动,哭得无力又无助。
“霍砚……”
施语冰的声音,带着哭过之后的浓浓鼻音。
霍砚抬起眼睛,看向她。
路灯下,他红红的眼眶,含泪的眼角,是施语冰从来没见过的破碎脆弱的模样。
“我们,还是分开吧。”
女孩儿的声音飘忽不定,寒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霍砚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心微微皱起,疑惑又不敢置信。
施语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喉头咽了又咽,最后只好转身先走。
刚迈出一步,就被霍砚拉住。
霍砚站起来,从背后抱住她,紧紧抱住。
“不要。”他声音里还带有哭腔,下巴埋进她肩窝,“我说不要,你听清楚了吗,施语冰?”
“那如果,我刚刚发现我对你其实不是喜欢,只有愧疚呢?”
“没关系,我喜欢你就可以了。每次你感到愧疚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不是你的错。可是阿施,如果我们分手,这些话谁来跟你说?”
霍砚恨过施语冰,日日夜夜的恨,让他忘不了她。
后来,他才明白,那不是真的恨,那恨下藏着深深深深的喜欢。
是一见钟情,是从父亲把施语冰带来家里的第一天,他打开门,心就被击中了。
他曾经连带着恨喜欢她的自己;
恨从这种恨里得不到一丝快感的自己;
恨每次欺负完她后总念念不忘她的自己;
恨心底深处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根本不该恨她的自己。
难道要因为她是施正的女儿,所以不应该喜欢她?
可是喜欢哪有应该和不应该。
喜欢就是喜欢。
霍砚的泪掉进施语冰衣领里,浸入肌肤,落在她心上。
“我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不想连你也失去。”
施语冰回头紧紧回抱住他。
她又何尝不是。
……
三天后,施语冰可以出院了,来接她出院的是小舅顾庭。
那晚喝醉骂她的事,他看起来完全不记得了。
那晚之后的第二天,施语冰回病房时,顾庭已经离开。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喝断片不记得了,还是只是在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依旧每天笑眯眯地跟她讲话,关心她的伤情,关心她的学习成绩。
“对了,你张阿姨还说,想让你也去英国读大学,张丰正好在接手国外项目,可以顺便照顾你。如果你在国内读书倒是不方便了,因为张丰接下来的行程都是以国外为主,不怎么回来。”
宾利车的后座,施语冰和小舅顾庭并排而坐,顾庭边拿着ipad看文件,边跟她闲聊。
施语冰蹙了蹙眉,光是听到“张丰”名字都觉得厌恶和恶心。
“我不出国。”
顾庭看她一眼,笑道:“没关系,不出就不出,你年纪也小,我跟老爷子说说,让你先完成学业再说。”
施语冰不想再说话,脸转到窗外。
“舅舅,”过了会儿,她突然轻声叫道。
“嗯?”顾庭抬眼看她,眼里有几分诧异,因为施语冰鲜少称呼他们。
“如果你们把我当商品,那我让你们卖了多少钱,我可以知道吗?”
顾庭皱了皱眉,“冰冰,你怎么能这么说……”
“别装了。”
施语冰实在烦了。
顾庭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终究还是又提起那副笑脸,“这不是买卖,这是我们谨慎考虑后的结果,张丰人不错的,你只是欠缺对他的了解和接触。”
“所以就算他不是我喜欢的人,你们也要把我硬塞过去?”
听到这话,顾庭撇了下嘴,在施语冰面前罕见地流露出一抹冷笑。
“你喜欢的人是指谁?霍家那个?那我看还是算了吧,跟张丰比出身,他只是个私生子,跟张丰比身价,他离了霍老头什么也不是,这样的人你喜欢他什么?你要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喜欢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完全在从一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角度考虑这回事。
施语冰话不投机半句多,从此以后再也没提过。
……
施语冰出院后又一周,霍砚也该出院了。
这天中午,霍商文人没来,但是安排了车过来。
在医院门口,霍砚弯腰正准备上车,眼皮一掀,看见车里坐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霍鸣。
上下扫了他一眼,霍砚冷嘲道:“怂逼终于敢回来了?”
霍鸣已经开始接手集团事务,今天刚从国外回来,身上穿着一袭灰色高定正装。
侧眸睨霍砚一眼,他淡淡对司机道:“王司机,这车今早刚洗过吧?”
“是的,小霍总。”
霍鸣转而又再看向霍砚:“那你就别上来了,免得把我车弄脏了。”说着又嫌弃地将一根食指横在鼻尖下,“身上还一股味道。”
霍砚上午刚洗完澡换的衣服,病房里也都放有香薰连消毒水味都很淡,怎么可能有别的味道。
然而霍鸣不止一次这么说,从霍砚第一次被他爸爸领到霍家,他就说他身上有穷人的味道,总是像看蚂蚁一样蔑视他。
而霍砚,他则没这么矫情,自然是一言不合拳头相向。
两人从第一次见面就打,打的最后一架,是在他们父亲的葬礼上。
“正好,老子也不想跟怂逼坐一辆车,怕车速稍微一快,他就吓破胆了。”
“砰”的甩上车门,霍砚走去后面拦出租车。
霍鸣翘着二郎腿,掸了掸裤脚,让王司机开车。
霍砚,你给我等着,打是打不过你,但老子现在有的是办法整死你。
……
高三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依旧比其他年级早开学。
在其他学生嚷着还没玩够时,施语冰已经盼了好几天的开学了。
这天早上,她早早地就在大门口等杨司机的车。
上车之后,发现除了杨司机外,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男人,身高马大,面容严肃凌厉。
“你是?”
“您的保镖,我将负责您每时每刻的安全,哪怕您坐在教室里,我也会在门口守候着。”
“我不需要保镖!”
这完全是在监视她!
“您需要。顾老说学校有位男同学经常骚扰您,所以让我保护您的个人安全。您放心,学校方面已经打过招呼,我也绝对不会打扰您日常学习和生活。”
“……”
车子刚要启动,施语冰看见牵着绳子出来遛狗的顾光华,推门下了车。
见状,保镖和司机也都跟着下了车。
“让他滚!”施语冰吼道。
顾光华看也没看她,弯腰摸了摸龇牙的杜宾犬。
“如果你听话,我也不用这招了。在医院那几天,仗着我不在,偷鸡摸狗地干了些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又怎么样?”
顾光华狭了狭眼,”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说你错了,要么……”
话没说完,看到施语冰又硬又倔的浅瞳,顾光华大手一挥,上来两人包括那个保镖将施语冰双手反扣在背后。
她纵然练过几下子,但在体格是她两倍的专业打手面前依旧毫无反抗之力。
“看来你还需要时间冷静,学校先不用去了。”
施语冰被强制带回房间,要进门前,顾老爷子才听到她妥协的声音。
“……我错了。”
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还没有能力和顾光华斗。
收假后的班级很热闹,早自习前,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分享过年期间发生的趣事。
施语冰走进教室时,以为只有自己脸上提不起笑容,没想到闻乐乐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早……”
就连和她打招呼也是没精打采的。
“你怎么了?”
施语冰看一眼最后排,发现霍砚座位空着,人还没来。
闻乐乐听见她问,抬眼看了她一眼,想说又欲言又止,好像事情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只是摇了摇头。
“外面那型男是谁啊?”楚楚进教室的时候还一步几回头地看外面站着的施语冰的保镖。
施语冰一脸无奈,“我的保镖。”
“啊?”
闻乐乐也一下抬起头来,“哇塞,语冰你这什么公主待遇啊!”
“我之前只听说初中部有个女孩儿家里给配了个保镖,天天跟着上学,这回在你这儿也见识到了,果然咱学校有钱人多。”楚楚道。
施语冰摇了摇头,事情不像他们想象那么威风,这人只是来盯着她,不让她和霍砚接触的。
在车上的时候,她就在想,这到底是顾老爷子的主意,还是张家的主意。
趁还没上课,施语冰放好书包,准备去趟卫生间。
那保镖还是跟着,他并不是贴身跟着,而是等施语冰走出三四米远才慢慢跟上,既不让人轻易察觉他的存在,又不丢目标。
施语冰洗完手出来,听到楼梯拐角处好像是何山的声音,貌似在打电话,叫对面姑姑,在解释着什么。
回到教室,她边坐下拿纸巾擦手,擦完手换笔芯,边对闻乐乐道:“我刚听见何山好像在给她姑姑打电话,说什么寒假期间学校给咱们订了教辅书,交了一万块钱?她姑姑好像在问他这回事,他解释得面红耳赤的。”
闻乐乐本来趴着,倏地坐起身来,眼睛瞪大。
施语冰没注意她的动静,拧上笔头,继续道:“什么教辅书这么贵,一万块,我怎么都没收到通知?你交钱了吗?”
闻乐乐手掌心浸出细汗,犹豫着问道:“……语冰,你还有钱吗?”
施语冰回头看她,“要多少?”
“……算了,”闻乐乐叹了口气,“我忘了你上次去找神婆把卡里钱都花光了。”
“那神婆是个骗子,警察帮我把钱找回来了。”
“那神婆是骗子?!”
施语冰点点头,道:“你要借钱?要多少?”
闻乐乐咬了咬唇,比了个“1”,“一万块。”
“但是我短时间内,没法全部还你,只能每个月还一点。”
她又补充道,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小。
“没关系。”
施语冰从书包里拿出钱包,又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银行卡,和密码一起给闻乐乐。让她什么时候要用,自己去转一万块,回来再把卡还给她就是。
闻乐乐握着那张银行卡,轻声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借钱?”
施语冰略想了想,抿唇笑道:“不会是要买天价教辅书吧?”
“其实……是我哥哥把一个女孩儿弄怀孕了,那个女生找到我家里来,让我家出钱给她去做人流手术。”
施语冰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瞳孔。
“你哥哥呢,这件事应该让他自己负责。”
“那个女孩儿找上门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就不见了。还好那女生来的时候我妈出去买菜没在家,我也不敢让我妈知道这件事,她知道了会气死过去的,她本来身体和精神都不好。”
“事情现在到哪一步了?”
“都结束了,就在过年那几天,我陪那女孩儿去的医院。我当时没办法,楚楚身上也没有那么多钱,所以我问何山借的钱。他说钱是他姑姑给他的生活费,叫我不用着急还。可是你刚也听到他打电话了,他分明是骗了他姑姑,说什么学校订辅导书,这笨蛋!”
闻乐乐越说越急,急得眼泪直掉。
很明显何山姑姑后来回味过来不对劲,问过学校之后打来电话在质问他。
施语冰扯了纸给闻乐乐擦眼泪。
原来她跟她借钱,是要拿去还给何山。
“没事,我不着急用钱,等你以后大学毕业自己能挣钱了,再还也不迟。”她安慰道。
闻乐乐边哭边道:“谢谢你,语冰。”
何山一进来,看见闻乐乐在哭,立刻冲到她桌边。
“你怎么哭了?”他语气着急,又看向施语冰,“冰姐,她怎么哭了?”
“……”施语冰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只见何山在过道里蹲了下来,拿手轻揩闻乐乐的眼泪,眼睛里装着的都是心疼。
施语冰抿唇笑了笑,凑过去,问道:“何山,你是不是喜欢乐乐?”
“……啊?”
何山眼神闪躲,连耳带腮地红了脸。
“语冰……”闻乐乐一手擦着眼泪,另一只手撒娇一般轻推了推她。
霍砚在这时踩着早自习的上课铃声进入教室,令所有人尤其施语冰眼前一亮的是——他竟然破天荒地戴了副细银框眼镜。
霍砚本来眼角眉梢最是桀骜不驯,猖狂冷傲。
如今高挺的鼻梁上架副眼镜,挡去几分野痞的气质后,有点斯文败类的味儿了。
霍砚早就看见教室门口站着的那男人,走进教室后还回头又冷冷打量了一眼。
回头看向教室,捕捉到施语冰的目光,冷漠黑眸瞬间化为一滩软水。
“早。”
施语冰抿了抿唇,“早。你怎么戴眼镜了?”
“坐后面看不清黑板,就去配了一副。”
“多少度?”
“两百。”
霍砚说着,取下眼镜架到施语冰脸上,施语冰眼前瞬间模糊了。
“我眼睛是好的。”
她取下来还给他。
“不近视就好,你这么漂亮的眼睛不适合戴眼镜。”霍砚道。
施语冰多看了他好几眼,心下痒痒,“你倒是蛮适合的。”
霍砚笑着摸了摸她头,又弯下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这回换施语冰倏地脸颊红了一片。
狗霍砚,流氓!!!
“喂,走了,情种。”
看见老师来了,霍砚调侃了句何山,眼神示意他赶紧回座位。
“语冰,你跟小霍爷和好了?”
闻乐乐一边拿语文书一边悄声问道。
“……嗯。”
施语冰看见门外的保镖眼带警告的盯着她,含糊不清地应了声。
“那太好了。”
霍砚回到座位,打开手里施语冰刚刚塞给她的纸条。
【门外的保镖是我外公找来监视我的。】
他看了眼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提笔在纸上回了话后,让前排的一个个把纸条递给施语冰。
纸条又回到施语冰手里,她躲着台上老师的目光,偷偷在桌子底下展开——
【我知道了,按计划进行:
“小狗装装”行动正式启动!小狗1号,准备完毕!请老婆大人监督!】
施语冰看完,把纸撕了又撕,揉成一团。
一手撑在桌面上,拉长校服衣袖捂住下半张脸,她回味着最后一句的第二三四五个字,笑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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