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陈国大帐中,身穿织锦长袍的苏辞与一众将军正在看地图。
快到十一月了,姜国进入湿冷天气。即便已经在姜国多年,苏辞仍是不适应姜国的气候,说上几句话,便要掩唇轻咳两声。
副将瞧着他咳得脸色绯红,不由得:“公子,可要歇息片刻,稍后再议?”
苏辞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继续看着姜国地图。
正在此时,帐外有人来报:“公子,姜国遣使前来,说是要商议和谈之事。”
陈国大军攻破姜国城池,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根本不给姜国反应。除此之外,陈国不会和谈,也并不觉得姜国会和谈。
九年前的平陵之战,不止在姜国人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创口,更是在陈国人心中刻下了一道久久未能愈合的伤口。
如今这一仗,姜国看似被逼入了绝境,但姜王是否留有后手还未可知。
是以乍一听到姜国遣使前来,不少人都纷纷看向苏辞。
虽然对姜国一战是由继后与二公子提出,但几场战事下来,诸位将军对苏辞是心服口服,此时此刻,也想看他对姜国所谓的“和谈”,能做出如何反应。
苏辞面色不变,仍是一派镇定之色,“请姜国使臣入帐。”
不多时,帐帘从外掀开,一人从容入内。
阳光从外照入,只能瞧见对方身姿绰约,形容姣好。
乍一瞧见来人,饶是沉稳冷静如苏辞,也不由得眼眸微沉。他想过来人会是姜国三王子,或是姜国二王子,甚至可能是姜国任何一位高官贵族,却唯独没有想过,姜国派来的使臣竟然会是敬临。
自中秋一别,两人已有两个多月未见。此时重逢,却是身处两方阵营。
与苏辞反应明显稍有不同的是,敬临入帐入帐之后,目光便直直落在了主位之上。
她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眸中,如今只剩下一片沉寂暗淡。
而苏辞仍是从前清冷模样,织锦长袍衬得他气质儒雅,如诗如画。唯一不同的是,从前他的眼眸中只有一派沉静淡漠,而如今他的那双眼睛,又明又亮,仿佛宝剑出鞘,锋芒毕露。
看着他,敬临不由得想到,原来这才是他最真实的模样啊。想来从前在夕颜殿中,他那份虚弱内敛,不过都是伪装罢了。
苏辞还未说话,他身侧的一位将军率先开口:“姜国这是没人了么?怎么派了一个女人前来?”
敬临的目光从苏辞身上移开,镇定望着那开口的将军,道:“我是姜国敬临公主。”
姜国敬临公主与苏辞的婚事早已昭告天下,陈国更是人人皆知。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苏辞。
苏辞端坐主位,不甚厚实的肩背仍旧带着几丝病弱,但依旧清冷如画。
“陈王既然能献上一位大公子为质子,那么我姜国为何不能以公主做使臣?”敬临从容镇定的声音在大帐中响起,语气带着些许的嘲讽。
诸位将军对视一眼,纷纷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忌惮——此人并不好对付。
但随即苏辞便开了口。
他的视线自上往下,与生俱来的高贵在这一刻彰显尽致。他的声音依旧清冷淡漠,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仪。“不知敬临公主前来,有何贵干?”
依旧是清冷淡漠的声音,往日的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润好似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不见。
早已猜到的事实忽然成了真,敬临说不清心头到底翻涌着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整颗心似乎被放在冰水里泡,泡得此时已经彻底麻木了。
她机械般的行了一个简单的外交礼节,而后压抑住心底翻涌的所有想法,朗声道:“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同陈王公子说。”
苏辞的眉心微微动了动,声音依旧清冷,“事无不可对人言,公主但说无妨。”
他言辞冷淡,似乎致力于将曾经在夕颜殿中的所有温馨过往全部抹杀。
敬临只觉得已经麻木的心再被砍了一刀,不是很疼,却足以令她陷入无尽绝望的深渊。
她闭了闭眼睛,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着。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脆弱均被敛去,重新蒙上了一层森冷之意。“公子离开我姜国落英宫时,本宫曾赠与公子一物。”
她迎着苏辞清冷的目光,声音冷冽如冬日寒风。“还请公子赠还。”
此时此刻,她早已知晓苏辞觊觎流光璧已久,却仍然觉得,依照他的性子,就算是不想还,也定然不会否认。
可她不曾想到的是,坐在主位上的苏辞眉眼轻抬,眼底眸光意味不明。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仿佛冬日蒙了一层寒霜的雪松。
“可我不记得公主曾赠与过我什么东西。”
敬临瞳孔猛地一沉,随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想过依照苏辞的性子,会说的很多话,却唯独不曾想到,他竟然连承认都不肯承认。
她煞白着脸色望着苏辞,大大眼睛中满是无处诉说的恼怒。
可苏辞迎着她控诉恼怒的目光,竟无半点愧疚之色。他眉眼之间仍是一片清冷之色,他甚至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碗,浅酌一口,而后用一种无比坦然的口吻道:“倒是我有一人还需公主归还。我在姜国时随侍在侧的随从,和光。”
苏辞逃走一事暴露后,和光便被关押在了牢中。对于一个随从,姜国便没有那么礼待了。敬临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却在来时听母后提起过,和光在牢中险些去了半条命。
时至今日,姜国陷入亡国的危机中,敬临再无多余的同情心去同情昔日交浅情深之人。可说到底,两国之争,本就不该落到一个小小随从身上。哪怕他因护主心切,相助苏辞逃出落英宫。
于是她便求了母后,让他们不要再折磨和光,只将他关押起来便好。
母后素来心慈,也见不得牢狱中的那些肮脏手段,便传了口谕,让人不要再对和光严刑拷打。
敬临离开王都前,曾去看了和光。
彼时和光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伤口,旧伤还未痊愈便添了新伤,一层叠着一层,瞧起来触目惊心。
他整个人也憔悴狼狈了许多,再也不见昔日的机敏与活力。
见她过来,原本趴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和光猛地扑过来,一把抓住围栏,强撑着身体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唤道:“公主……”
犹如地底爬出来的恶鬼,惊悚可怖。饶是敬临已有心理准备,却仍是被惊得倒退一步。
但随即她便察觉到自己过于惊恐万状了,又主动上前一步。她的目光停留在和光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压抑着情绪问道:“值得吗?”
倘若当初和光同意与苏辞一直走掉,那么是不是就不会落得现在这幅凄惨模样?
和光的笑声也是嘶哑的,“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敬临也跟着沉默了。许久之后,她才继续问:“他……苏辞不是曾说过,会派人助你逃出落英宫么?”
和光低笑,“从公子不肯带我走,我便知道,公子已经将我当成了弃子。我是绝无可能再重返陈国了。”
两国之间积怨已久,更别提此次公子还骗走了姜国至宝流光璧。他身为公子的随从,只怕玩死难辞其咎。
彼时的敬临仍对苏辞残存一丝希冀,她难以置信,“怎么会……”
“有什么不会的?”他跟在苏辞身边多年,比谁都明白公子的无情狠辣。
他望向敬临的目光中,除了满满的同情之外,更多的便是嘲讽。嘲讽她的识人不清,嘲讽她的天真烂漫。“他连公主都能欺骗至此,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做?”
敬临从回忆中抬起头,道:“公子逃离姜国王都时,为何不带上和光?”
苏辞的目光微动,却避而不答,“公主还未曾说,贵国是否将和光还回来?”
敬临看着他许久,长长的眼睫微微颤抖,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公子逃离王姜国都时,不是已经将他舍弃了么?此时再开口讨要,岂不是笑话?”
苏辞眼眸中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公主此言,可是不想将和光还回来?”
敬临抬起眉眼望着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坚韧,“既然公子不肯归还我姜国至宝,那么姜国与陈国之间,便只能不死不休。”
苏辞深邃的瞳孔中泛着意味不明的波光。“陈姜两国之间,不早就是不死不休了么?”
他说的没错,百年恩怨,九年前的平陵之战,姜国与陈国之间,早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敬临道:“既然如此,敬临便同王兄在毅城等着公子大军到来。”
她早已不是那个不忍离别的小姑娘了,家国大义当头,她比谁都懂得取舍。
就连苏辞都被她的果敢坚毅震撼,微凉的眼眸之中透出一星半点的欣赏。他问:“这是公主的意思,还是三殿下的意思?”
敬临神色淡漠,如同风雪落满身。她反问:“有区别吗?”
苏辞却沉默了下来。
敬临不以为意。可就在她以为苏辞不会回答时,他却开口道:“倘若是公主的意思,那么我可以当做不曾听到。”
敬临的目光在他身侧诸人身上扫过,随即唇角一弯,语带嘲讽:“公子带着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事到如今却同我说‘会当做不曾听到’?公子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她无畏无惧,迎着苏辞的目光厉声道:“公子既然从未与本宫说过真话,那么还叫本宫如何敢相信公子所言?”
既然当初所谓的海誓山盟都是骗我的,那么如今你口中之言还有何可信度?
苏辞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敬临瞧着他如此模样,顿觉解气。她抬高下巴,露出傲慢神情,“和谈破裂,不知公子是否肯放本宫离去?”
自古以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敬临此问,便是将苏辞的颜面按在地上踩。他身侧众人都露出愤怒神情,可敬临偏偏不为所动,依旧以高傲的姿态回望着苏辞。
许久之后,苏辞才一摆手,“送姜国公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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