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越野车飞驰在草原上,如野兽呼啸而过,风沙飞扬化作斗篷,掠过无垠旷野;又似一叶白舟逆风擦过海面,半人高的野草掀起黑色风浪,拨乱了地平线。
天幕阴沉沉,压住地面的海,除了一枚冷星裹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还能勉强算作白日,其他星辰早已悄然熄隐。
左然牢牢把住方向盘,紧盯车窗外支离破碎的世界,不知不觉已将车驶进这幅风景素描,目光所及尽是炭笔潦草勾勒的线条。车窗是歪歪斜斜的画框,框住了黑白遗像。
副驾驶上,莫弈静静搓捻着弓弦,偏头盯着远方山丘,不时举起望远镜侦查,面色如窗外旷野般阴郁。
他记得之前散步至此,那里曾立有一株冠状乔木,如旅人擎着硕大的绿伞伫立在山坡上,阴翳下不知遮蔽了几只兔子窝。只可惜,如今山坡上仅剩一具干瘪的枯树剪影,似遭雷劈电刺后拧成百转回肠,仿佛施加诅咒的鬼爪从地狱破土而出,在撕裂天幕一角之前,彻底石化在半空中。
零星的花朵、蒲公英枯死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灌木禾草,东一簇西一团,如碎落在海面的乌云,随冷风战栗不止。风从东北方向的荒漠席卷而来,扬沙四起,衰草连天,将这片荒原吹得神形俱散。
“停车,再往前会惊扰那片山坡的野兔。”
“这种鬼地方真的会有动物?”左然嘴上表示怀疑,但脚下还是松了油门,渐渐刹住了车。
莫弈掂了掂手中的复合弓,下车前补了句:“之前和蔷薇散步时我们见过兔子洞,那时这里还是一片世外桃源。”
左然没话讲,跳下车重重摔上门。二人扛着各自装备,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可没走多远就发现了脚下异样。
原本匍匐的苔草似经历了烟熏火燎,如今只剩下黢黑倔强的壳,蜷身藏着尖锐的刺,扭成密密麻麻的铁线弹簧,盘踞错杂。二人组虽然临行前都换上了皮靴和工装裤,但出走几步就已经收获了深深浅浅的口子。
“这些植被究竟如何变成这副模样……”莫弈蹲在一簇灌木旁喃喃自语,用匕首小心翼翼撬开草皮一角,看见了霉变般的地表。
左然拍拍银灰色车盖,提醒莫弈上车:“这样步行过去不是办法,要不你来开,我在车顶架木仓瞄准。”
“你开车,我射箭。”莫弈直接绕过左然,准备上车顶。左然一脸愠色,刚想伸手拉他,莫弈不慌不忙回首,冷冷道:“你要是一木仓不中,方圆几里的飞禽走兽都逃得干净,拿什么回去交差?”
左然刚想自证木仓法,忽然意识到即便打中猎物,木仓声还是会惊扰其他动物,这才明白莫弈坚持用猎弓的原因。既然狩猎是他们哈斯普兰的长项,那就随他去吧。左然想通后不再跟莫弈计较,钻进前车再次启动引擎。
车开得很稳,缓慢沿直线前行。莫弈半跪在车顶,用望远镜侦查四周,果然在不远的灌木丛中看见了黑影飘忽。
莫弈熟练抽出箭搭上弓,迅速估算风速车速对箭矢的影响,稳稳瞄准一点。复合弓无需拉开太大幅度即可释放足够动能,随着莫弈指尖一松,箭矢“咻”得划破长空,留下一道残影,下一秒正中猎物。
灌木中的黑影瞬间触电般跳出来,在灰黑色的草原上疯狂逃窜。仿佛那野兔身上插的不是莫弈射中的箭,而是给他注射的肾上腺激素。
左然踩住油门加速去追,而那兔子越跑越快,竟没有一丝放慢的意思,这可让莫弈尴尬了,惊讶地直起上身,举箭不定。
不远处的草皮下露出一眼黑色洞窟,眼看兔子就要逃回老巢,忽然一声木仓响,兔子翻了个跟头,但扑腾几下又挣扎着爬起。左然伸出车窗的枪管瞪大双眼,迅速又补了一木仓,那兔子脑壳应声炸裂,像燃放致敬的礼花,在巢穴入口铺就一地鲜红。
车开近后,莫弈迅速从车顶纵身翻下,上前查看猎物。那只兔子虽然已经炸飞半边脑袋,但灰毛大腿还在空中抽搐。
“奇怪,太奇怪了!箭矢明明穿透了它的心肺区,怎么还能坚持跑这么久?”莫弈不顾血腥气,掰开兔子尸体里外翻检。
“大概是求生欲使然吧……”左然收回架在车窗的横双狩猎步木仓,感慨道,“我也是无奈之下才开的木仓,总不能让到手的猎物跑了。”
莫弈没有应声,低头盯着手中软绵绵的尸体。那兔子剩一颗眼珠呈充血状,半悬在碎裂的脑壳外,锋利尖锐的兔牙碎成两截,血浆浓稠,一股一股从伤口向外翻涌,灰黑色皮毛和草屑黏成一坨,上面插着一杆光秃秃的箭柄。生命的温度正在从莫弈指缝间加速流逝。
“不,没有这么简单。这里的动物大概率和植物一样变异了,所以一箭射不死。”莫弈将打包好的兔子尸体丢进汽车后座,一拳重重锤在车门上,“该死!来时看到这怪异的景象我就该想到的。”
“所以……你在担心变异的肉没法食用?”左然皱眉问道。
“这还不是最糟的,我在担心这些变异动物会不会有攻击性。”
“也许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左然回头瞥了眼躺在后座的战利品:“不过对付这种个头的倒是绰绰有余,你们之前外出还见过体型更大的动物吗?”
“我没有,但记得蔷薇说过,森林里应该有,希望山上不会比这里更糟。”莫弈心事重重,眺望西北方向波浪起伏的山脉,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风吹得透心凉,随即是左然沙哑的喊声。
“更糟的已经来了,莫弈,快上车!”左然硬着喉咙吐出一字一句,手上动作麻利,没等莫弈关上车门就打火启动。
原来就在他们方才谈话间,东边的地平线已悄然升起无数直通天幕的龙卷风,灰黑色的风暴摩肩接踵,如同被炙烤后卷曲的地皮,又似打头阵的阴兵从远方杀来。枯树迎风剧烈战栗,似鬼爪死而不僵。滚滚热浪是提前吹响的号角,大大小小的沙砾碎石如箭雨袭来,有攻城拔寨之势。
“明明离沙漠还有段车程!哪来的沙尘暴铺天盖地?!”莫弈盯着悬浮屏上的地图念叨,“左然,先别调头,开上这个山坡高地!”
“哈?!”左然惊讶地张大嘴,下一句“你想找死?”还没说出口,就被莫弈怼了回去。
“还记得蔷薇临行前的嘱托吗?也许一切怪相都源自那场坠落沙漠的流星!把车开上高地,至少看一眼那边发生了什么,再撤离!”莫弈一改往日的从容,扯开喉咙命令左然。
漫天沙砾如雨点般“噼里啪啦”迸溅在汽车外壳上,车逆着风沙爬上山坡,仿佛滑进滚烫的油锅,噼啪声震得车中二人脑壳嗡嗡作响。
然而,随着海拔一寸寸升高,视野逐渐打开,左、莫二人的世界突然静了,所有嘈杂纷扰都在刹那间被吸入了面前巨大无比的黑洞,留给二人的只剩恐惧,最原始最苍白无力的恐惧。
当人们凝视深渊时,深渊将以何种方式回敬?
这是莫弈返程时脑海中不断重复的问题。而左然在控住方向盘不抖的前提下,还在极力搜刮记忆,尝试回去后用语言拼接方才目睹的画面。
二人面色惨白,惊魂未定,一路无言,只是茫然盯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世界,如一眼望不到头的胶片,被快速劈开随即从两侧飞逝。
油门踩到底,车速加到最大!在四面八方的风沙爆裂声中,在身下发动机的阵阵轰鸣中,在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熏蒸之中,越野车一路风驰电掣。
就这样不知逃了多久,直到后视镜那抹黑色噩梦终于褪去,如滔天巨浪般汹涌来袭的风暴被甩开,一叶小舟终于虎口脱险。
“艹!”
左然的刹车和这句粗口一样干脆利落。车在河畔不远处停下,车上的人冲下来张开双臂面向空旷天地,像快要溺死的人终于爬上岸,大口穿着粗气。
“还好吗?后面一段换我开吧,见到这条河就应该离基地不远了。”莫弈下车走向左然,语气较为镇定,但冰冷的听不出一丝关心。
左然和莫弈对视几秒,突然扶着腰笑了起来,笑声干裂沙哑,簌簌碎落一地,直笑得弯腰蹲下,将头深深埋入臂弯中,才勉强止住了浑身战栗。
半晌,左然幽幽飘来一句:“我们刚才是闯入了蔷薇的那个噩梦,对吧?”
“你说那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吗?源源不断吞噬周遭地表的一切,将沙漠驱赶至草原。”莫弈揉着眉心,闭上眼似乎不愿直视记忆中方才目睹的一切。
“还有那洞中的黑色黏液,像沥青,令人反胃。可我的目光一接触就被牢牢粘住了,我还以为自己的魂儿也被吸进去了,逃出来的只是一具躯壳。”左然目光涣散,语气飘忽,喃喃自语,“也许陆景和,还有夏彦说的不是幻觉,蔷薇也不只是做了一场梦,在这个鬼地方,一切皆有可能。”
莫弈在左然面前打了个响指,帮他重新聚焦:“我以为你早就意识到这个异度空间在崩坏了,从那场流星雨开始,这个月岛的空间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就像破洞的船,等大家察觉到漏水时,沉入海底已是无可挽回的结局。”
“所以你已经坦然接受死亡了?”左然爬起来,不可置信地摊开手。
莫弈苦笑着摘掉眼镜,抬头看向没有星星的天幕,琥珀色的眸子是唯一的光。
“我们早晚都会死的,在这个梦境副本,或在未名市,不是迷失在这片星空,就是埋进那片丛林,于我而言没什么分别。要说在乎的,我倒是好奇自己将怎样步入最后那一夜?是形单影只,还是有人作陪?”莫弈的声音清冷,像独酌的冷酒,夹杂着苦涩与悲戚。
“这就是搞心理学的说话方式吗?呵呵~”左然摆摆手,不想继续听莫弈胡扯,背对着他走向河畔。
莫弈跟在后面慢悠悠道:“左然,你可以不接受我的这套说辞,也可以继续对我,或者其他人保持警惕。只要你有一套逻辑能在这个世界自洽,足以护好脆弱的小心脏,不至于面对无法理解的事物就濒临崩溃。”
“……”
左然的背影呆立在河边,没有应答。莫弈走上前放眼望去,也愣住了,面对眼前无法理解之物——由低处缓缓攀向高处的河水。
又或许这折射出光怪陆离的浓稠黏液,已经无法称之为河水。曾经银河般梦幻的溪流也被污染了,不再有水母精灵闪烁微光,神出鬼没。如今,只剩污浊和腥臭纠缠不清,一路西上,似乎要将触手伸向月岛更高更远的地方。
日薄西山,星辰泯然,长夜将至,灯塔微亮。
越野车沿河道一路西上,几乎贴着地面飞行,可车上的二人只恨不能开得再快些,再快些!让他们来得及阻止这场污染蔓延至基地,让他们来得及保护心中牵挂的人。
也许是太急着赶路,一向警觉的二人都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车后跟了尾巴,那身影在后视镜一晃而过,转眼便遁入暮色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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