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洛瑶醒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好了很多。
她不禁有些疑惑。
以前在侯府的时候,每次发烧生病都得折磨个十天半月才能完全好,病去跟抽丝似的。
这还是头一次,仅仅几个时辰就痊愈了。
甚至没有喝药。
江洛瑶起身往外走去,伺候的丫鬟钟月见她醒了,也赶紧上前来扶她。
掌了灯,两人一齐去了正堂。
摄政王盛玦已经睡着了。
看着许笠过来,江洛瑶道:“院落屋子都打扫出来了,王爷在此处睡着不适,不如移步去其他屋就枕而卧。”
许笠悄声:“王爷本不打算睡的,只是在那儿坐着,谁想到可能是白日里太过劳累,一下子就犯困了。”
看得出来,确实是不小心睡着的。
江洛瑶瞧过去,发现盛玦只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手肘支着扶手,掌侧托着脑袋,像是在坐而假寐……实际上许笠说的是,王爷已经睡着有一会儿了。
现在时候不早了,几人站着也不知道作什么办法。
江洛瑶掌灯,一步步走近。
一半灯火一半暗,盛玦闭着眼,江洛瑶只看着他侧脸,见其卓荦的眉弓、俊挺的山根、凌厉的直鼻分割了一方明灭,优越的骨相让这位性格恣睢的摄政王有种天潢贵胄的气宇轩昂。
他睡着的时候,脾气会显得好很多。
江洛瑶又走近了些,发现对方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蹙起了,可能隐约察觉到了有人的靠近,所以在梦里也防备了起来吧。
她还看到,盛玦若锋的眉尾,有一颗麦芒似的小痣,不上不下,刚巧跟在眉尾之后,像是笔尖在执笔收尾时不小心停顿了一下。
这颗痣位置来得巧,给他带来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江洛瑶掩了掩灯火,脚步慢下来,也在犹豫要不要把此人唤醒,而就在此时,防备心很重的盛玦倏地睁开了眼。
也许是不够松展身骨,他果真没有睡太沉。
突然察觉到有人靠近,盛玦不动声色地睁开眼,眼底有一刹那睡梦里牵扯出来的困倦,不过很快,他眼底的清明就占据了高地,随之而来的又是审视和戒备的目光。
他有一双深情的桃花目,只是看不出一点儿桃花眼该有的深情,眼眸里全是薄幸,看着很不好惹。
盛玦按了按眉心,不耐烦地闭了下眼睛,对江洛瑶道:“你醒了。”
“嗯。”江洛瑶道,“烧退了,身子也没有什么不适。”
这么近的距离,江洛瑶把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
趁着对方还在闭眼休缓,她便再次瞧了瞧对方眉尾的那颗小痣。
是好看的。
她想,若没有那颗小痣,对方就像个贵气又冷漠的玉器,但若添了那颗小痣……反而添了一些英朗和惑人来。江洛瑶略一思索,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若你没事了,本王也就走了。”
盛玦鼻息一叹,就要起身,可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突然眼前变得有些昏花,既然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手脚发凉发麻的感觉迅速叫他血都冷了下来。
“屋里怎么这般冷。”他问,随即站稳了,略微休整了一下,“今日雪大,炭火要烧足了……”
一边的许笠和江洛瑶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一点不解。
明明——屋里是极暖的。
江洛瑶身子不好,下人们生怕她冷了,炭火烧到了最旺,时刻不停地供着暖热气儿,怎么能有冷的感觉呢?
再者,王爷身骨强健,一向很少怕冷,怎么会这样?
许笠都迷糊了。
江洛瑶却是知道了些什么,叫下人们将屋内点亮,而后仔细瞧了瞧盛玦的脸色。
“王爷应当是生病了。”她说,“或许也是烧起来了,不然怎么会觉得冷呢。”
盛玦:“本王自弱冠之后,再未生过病,不可能是风寒发热。”
他也不想,自己在书房的时候就有发闷发困的迹象,而后未加氅衣就冒雪来宁紫轩,这路上,冻也能冻病了。
摄政王无理起来,连自己也不除外。
他根本不去思考先前的种种迹象,而是强词夺理地说着自己不可能生病的话。
江洛瑶没听他说,直接上前抬起手腕,短暂地贴了贴他额头——滚烫的热度表明了此人就是在嘴硬。
旁边的许笠和侯府的下人们全都惊呆了。
这——
不合适吧,姑娘她直接上手试探王爷的身子温度,怎么说也不合乎规矩啊。
当然,侯府家的下人们主要是怕王爷生气了。
毕竟摄政王有多暴戾难相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烧了。”江洛瑶也没害羞或是怯懦,她试完温度便利落地转身,“我叫人来给王爷降降热。”
盛玦:“……”
他有些难以置信,怎么这位知礼有度的江家嫡女,敢面无异色地做出这种亲近之事儿?
她爹没叫人教她吗?
这就是岳昌候家的宝贝女儿该做的事儿?
也许是盛玦真的病了吧,他这次的反应足足慢了好几拍,等江洛瑶去吩咐仆人了,他才露出了略微惊诧表情。
“你们家侯爷就是这样教女儿的?”盛玦问下人们,“直接上来摸本王的额头?”
下人们呼啦啦跪了一地,给她家姑娘解释:
“王爷恕罪,姑娘今日夜半醒的,估计还没有回过神来……”
“平日在我们侯府,都是一些丫鬟婆子贴身伺候姑娘,姑娘也不曾和男子相处,所以……”
“王爷,姑娘她也不是故意冒犯您的,还请您不要怪罪。”
不曾和男子相处?
盛玦听出了其中的重点,觉得合理是合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岳昌候保护女儿,自然是不让她和其他籍籍无名的男子相处的,但是这“不曾和男子相处”是不是就有点太离谱了,而且,既然岳昌候这样看重男女大防,为何现在这么冒进地把女儿塞到了摄政王府?
盛玦越想越觉得岳昌候这老狐狸就是想让自己娶他家闺女。
原来那么多年精心栽培女儿,都是为了养大送给自己?
盛玦又问了下人们几句。
侯府下人们说,她们家姑娘从小身子不好,不能吹风受寒,不能着暑受热,他们侯爷为了把女儿顺利养大,就一直护着姑娘,她们家姑娘啊,别说其余男子,就连外人也不怎么见呢。
对于这点,盛玦慢慢也想通了。
经常见外人,确实容易伙伴被勾起玩心,一不小心就容易伤了病了,岳昌候这般举动也是正常父亲所为。
他沉默下来。
倒也不是再想什么事儿,而是身子不自觉地就有些困顿,思维都变得迟缓了好些。
岳昌候送来女儿的时候,因为他家女儿经常病,所以也带了很多日常的药包。
有个伺候的嬷嬷甚至也懂些医术,是岳昌候专门给女儿招来的。
那嬷嬷被叫过来给摄政王看了看,也得出了和江洛瑶一般的结论。
——王爷起热了,得尽快退烧才行,不然后半夜指定烧得不行。
嬷嬷说:“小姐经常起热发烧,久病也成医,看一眼就知道王爷这也是起热了。”
盛玦有点不敢相信:“本王居然病了?”
江洛瑶:“那就劳烦嬷嬷去取药熬制了。”
嬷嬷:“王爷和姑娘是一样的病症,都是受寒起热,药方也无需另开,就按我们方才的来便好。”
许笠:“对了,方才你们家姑娘不是熬了药没喝吗,热一热……”
盛玦:???
倒也没必要如此节省着来吧?
江洛瑶没喝那碗药,倒也用不着嫌弃,但盛玦总是听着有些奇怪。
好似不是真实一般,前不久他才看过的药汤,突然就成了自己的,一时间有点难以接受。
许笠安慰他家王爷:“嬷嬷也说了,退烧要尽早地来,而且王爷您也见了,那药汤一点儿都不苦。”
盛玦蹙眉:“本王又不怕苦。”
许笠连忙:“对对对,更何况王爷您也不怕苦。”
盛玦:“……”
他想起来,自己前不久端起那碗药来时,身边的下人们说她们家姑娘每次喝药都会准备一些蜜饯,自己还嘲讽江洛瑶娇气怕苦来着。
“这药丝毫不苦,还需要大费周章地端来蜜饯么”
这是他的原话。
药热好,很快被端了上来。
同时被端上来的,还要一碟糖衣蜜饯。
许笠没接蜜饯,转而把蜜饯给了江洛瑶。
江洛瑶停顿片刻,道:“药汤苦涩,还是留给王爷吃吧。”
盛玦打断她:“本王不是娇弱性子,不怕苦。”
许笠也笑着将蜜饯递给江洛瑶身边的丫鬟钟月:“刚刚听伺候的人说,姑娘爱甜,您也别推辞了,就留着当零嘴吃吧。”
几人在那边推让,这边的药汤也端来了。
盛玦控碗端到面前,没什么感触地正要一饮而尽。
可这药汁刚热了,还有点烫口,没办法直接喝下,盛玦行动一顿,不怎么顺利地不小心先尝了一口。
苦,涩,还有点令人恶心的回甘。
盛玦瞬间凝眉,脸色变得非常不好。
方才江洛瑶的话还是委婉了些,这药不是一般的苦和涩,若是极正的苦涩也倒是还好接受。
这是这药——是又苦又涩还泛着甜,就像是甜物化了丢进馊苦的汤里,叫人喝一口都直犯恶心。
盛玦把碗撂到一边,像是服了口毒一般,对那药汤避若蛇蝎。
汤汁冒着大片热气,热度迅速流失着,盛玦糟心地瞧了一眼,发现那上面还有些浮的白沫,不大明显,被自己鼻息轻扰去了,还会倏地散开在碗缘。
真恶心。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
这是人能喝的么?
众人的目光都齐齐地盯着摄政王看,见其久久不肯再拿起药碗,嬷嬷还在一边不停地叮嘱着,什么药汤要趁热喝才好发挥效用,喝了凉的药汤,会恶心反胃,甚至和药性发冲,加重寒症。
盛玦:“……”
他真想摔了那药碗,直接拂衣离去。
可是……
受寒发烧的病症已经开始延到全身了,盛玦觉得自己不喝那药,别说明日起不来,今晚怕也不好睡了。
他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跟看仇人一样睨了那药碗一眼。
屋内安静好多。
众人屏气凝神地等着他喝,他只能假装镇定实则杀气腾腾地端起那碗药……
一片寂静中,盛玦听到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声音。
像是温软的啮齿小动物在啃浆果,有人在小口小口吃着东西。
因为发愁和烦躁,绷紧下颌的盛玦面色不悦地抬眼,目光在屋内逡巡一圈,找到了发出声音的人。
——江洛瑶端着蜜饯碟,一边小口小口吃着蜜果,一边用单纯莹润的眼眸瞧着自己。
睡足了精神的她神情放松,心情也很好,像是在看一出梨园戏。
盛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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