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明四十七年春,皇城,飞镜阁。
河倾月落,斗转参横,最后的月光落于飞檐反宇之上,像一声叹息,和红门拦马墙周围的配刀军队一同,悄无声息间,已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飞镜阁内,夜风潜入房中,烛火摇曳着,映出少女毫无波澜的面容。明明入夜已久,她却穿着繁琐,头戴金步摇,耳挂碧玉坠,珠饰颤动着,似在应和烛火,身着深蓝色立领斜襟,细细看去,能瞧见织成连绵一片的云纹暗纹,遮住搭配的米白色花鸟裙,广袖飘摇若雪飞,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无一不显示出她身份的尊贵。
少女立于铜镜前,耐心地看着晃动的火焰归于平静,随后转身,对着门口站着的几名侍女叹道:“趁现在还能走,赶紧离开。”
为首的侍女听见她的叹息,泪水簌簌而下,拼命地摇头:“奴婢愿与公主共生死!”
“谁要你们去送死了?”少女无奈地说道,却不见任何轻松之意,她取下屏风后的两把刀,停在侍女面前,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声音温柔,“华枝,不要哭,听我的话,带大家赶紧离开,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
“公主!”
“人命珍贵,我可赔不起。”
少女笑了笑,越过几人,一手提着一把刀,径直往门口走去,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清晰地传入飞镜阁正门外候着的众人耳中:“皇弟携轻吕军夜访我飞镜阁,想必是有诸多要紧事要同本公主商量,既然如此,本公主岂有闭门不见之理?”
人未到,朱红大门却已被一道气劲推开,少女未将刀拔出鞘,只是在轻吕军警惕的目光中缓缓走到门外,同立于众将士最前方的锦衣华服的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见她带刀而来,心生畏惧,似勾起了诸多不好的回忆,下意识后退半步,还是身侧的青衣男子掩唇的一声故作姿态的咳嗽,唤回他的心神来。
瞧见他这一系列动作,她略带嘲讽地挑眉笑了,却并未说话。
可她没有动作,对方却不会等,反而是青衣男子率先开口,目光扫过她的两把刀:“都说天下名刀,虞家独占八斗,而这剩下的‘二’,便有当今圣上十年前亲手为韫玉公主所铸的‘斩春’与‘裁秋’。如今奚某得易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韫玉公主轻声笑道:“奚大人是文臣,想必是不懂兵刃武学,所以不知重要的其实不在刀,而在握刀的人。不过我原谅你。”
“论刀,在下确实不如公主。”她说得轻蔑,男子却并未恼怒,而是笑盈盈地看向她,“黄金昏刀白玉环,藓花古血寒斑斑。”
“奚大人,恕我直言,您就算是手把手教,杜惟时也不一定能背会这首《金错刀行》。”韫玉公主抬起手,举起右手的刀,握着漂亮而精致的刀鞘,横在胸前,这一举动惊得杜惟时与奚大人身后众人齐齐拔剑。
她平静道:“我这位五皇弟,从小脑子就不太好使,文不成武不就,以前是跟在我身后,后来转而跟在我皇兄身后,走前还说我不思进取,迟早自取灭亡……”
杜惟时气极,脸涨得通红,顾不上长幼尊卑,脱口而出:“杜惟——”
韫玉公主却只是看他一眼,瞬间打断了他的话——杜惟时震惊且害怕她的眼神,奚大人眉头紧蹙,一言不发,把他拉回到护卫之间。
而她似乎早就料到如此情景,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带着失望道:“我一直以为,你能有点长进。”
她抬头看了眼天空,或许到了明日此时,夜幕依旧如此,她收回目光,在众人以为她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只闻清脆的一声,两把刀鞘齐齐落地,韫玉公主突然拔刀而起!
月光映在刀刃上,泄露三分寒意,拔出的一刹那,名刀的铮鸣带着境界威压齐下,震耳欲聋,一个晃神,她以刀背为刃,闪身进人群,迅速封了他的穴,击晕了杜惟时。
“你我有血缘,我不杀你,只废你。”她语气悲悯。
没有任何人看清楚她的动作。
而她也没有给任何人看清她的机会。
惊呼声来不及响起,她已然再次动身,只见一道冷冽的刀光袭来,伴随着极其凶狠的杀意和力量,须臾间,夜空中扬起一道又一道的红,来自他人的血瞬间浸透她的脊背。
韫玉公主立于人群之中,丝毫不见被逼至穷途末路的狼狈,甚至连发型都不见乱,那只悬挂着珠玉的金步摇还在晃动,一套衣衫染上不整齐的红,尤其是裙摆,仿佛绣上了一幅山水园林被火舌吞没的图。
血如雨下,也沿着她的刀刃缓缓低落至脚边尸体的脸上,她看着青衣男子,缓缓道:“我这个人,没太多优点,缺点倒是一抓一大把,尤其是记仇。”
青衣男子额头隐约冒出冷汗,但喜怒未曾形于色,他故作镇定道:“是么?”
“毕竟奚大人不熟悉我。”
她笑道,转身,烟尘炸起,只闻刀鸣和身首分离的声音,刀光在夜晚如流星般划过,带着劲气撕裂夜空,搅碎空气中的杀意。
“可我也不熟悉奚大人,所以好奇,此番拖住我,是为了让谁来杀我?”她一刀刺进最后一名侍卫的身体里,拔出已被染红的佩刀,抖落刀尖的血,在一地的尸体中侧头看着他,疑声道,“白简?还是大人本家的奚瞬?”
青衣男子原本已生出不安,现在却突然冷静下来,目光越过韫玉公主,落在她身后的城墙上,他摇了摇头,语气里甚至带着能被轻易察觉到的同情:“不,都不是。”
韫玉公主神色骤变,猛地转身看去,高墙之上站着五道人影,分明藏在夜色之中,她却在看见第一眼后认出了他们。
“……原来如此。”她声音颤抖着,就连握刀的手都隐约有些不稳,“原来如此。”
为首的黑影走出夜色,停在她面前,摘下斗笠,露出样貌来。这本该是一张英俊的脸,只是从右眼到右耳处生出一道可怖的疤痕。
“公主。”青年的声音沙哑又冰冷。
“我应该想到的。”韫玉公主闭上眼,“早在宝锦山上,我寻不见你那次就该想到的。”
“我不介意公主恨我。”他的眼神如一汪死水。
“恨你?”韫玉公主突然笑了,她看着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霄,我不会恨你,毕竟你不值得我惦记。”
听见她的话,沈霄一尘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破绽,韫玉公主没有继续同他对话,而是看向还停在墙头的几人道:“你们四个,都下来吧,金塘剑阵不是要五人一起才能有效么?”
沈霄看着她一动不动:“……公主。”
韫玉公主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着奚大人道:“原来奚大人的诗,是有此深意,本公主受教了。”
不等青衣男子作出反应,她看着已然做好准备的五人,笑了笑:“来吧。”
黄金昏刀白玉环,藓花古血寒斑斑。
皇天生物有深意,入树伐石无坚顽。
丈夫意气岂儿女,事变亏成争一缕。
拔天动地风雨来,环响刀鸣夜飞去。
世间万事须乘时,古来失意多伤悲。
呜呼宝刀在手无能为,不知去后郁郁令思。
夜色渐深,深入极端,反而渐渐开始泛白,待到太阳升起,一切都和昨日、甚至是过去那些日子并无区别。日光之下,无任何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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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明四十七年,天子年迈,东宫无主,皇城内夺嫡之争悄然展开。其年春,韫玉公主于夜台之变身陨,次年夏,安乐公主麾下景昃军行军途中内奸泄密,遭遇埋伏,陵江之战无人幸免,全军覆没。
安乐公主一派自此日渐式微,而原本无人在意的二皇子,则正式进入了人们的视线。
序明五十年秋,东湖学院正式放榜,距离四年一度的三院论试,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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