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与身份皆不对等之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所有脾气都嚼碎了咽下去。
徐蛮做了人太多年奴婢,几乎将这种避人锋芒与自我妥协的习惯刻入了骨子里,且并未因此感到任何不适与委屈。
这种奴性化非常可怕,但徐蛮已经无可救药地与它和解并打算共存下去了。
毕竟这世间强者真的只是少部分,而大多数人都怀着卑微在挣扎。比起事事争个强胜,她反而更适应这种卑微的轻松氛围。
是以,昏黄尽退的夜幕交替中。她彻底放下了所有包袱,扬起道笑意地朝人望着。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如果没有,那她就不在这里耽误什么时间了。毕竟她来剑峰是有更重要的事,而不是来探听人隐私,虽说她的确有点好奇。
薄雾缓缓降临中,宴荀终于停止了思考,将剑身竖起的举指轻抚上那锋利的刃。
“虽是不讨厌,但也不喜欢。”
说完,他再次抬眼扫向那人,不禁感到惊奇,怎会有人跪得如此理所当然?剑道是宁折不弯的坚韧,是一往无前的锐利,是哪怕战到崩碎也绝不认输退后的意志。
他宴氏族内不少修道之人,有灵根的自是倾家族之力供养,没有灵根的也能得到家族的庇护。而他的父母,更是双修道世家的结合。所生就的他,满月时就被测出了天生剑骨。
从那之后,他的人生就被预定了走向。而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按照家族与师门的期望,一直不懈的修行强大着自己。
所以,在这一路而来的途中,鲜少得见这样的人。不像某些人,哪怕是明明不敌,也要装模作样的先叫嚣一番才认输。
似如这般的没骨气,像个滑稽的小丑。透着股可怜,又会让人莫名升起不喜。
但宴荀却奇怪的只有不喜,却并没感到任何不悦,反有种形容不上来的轻快在体内萦绕而升。让他一贯绷紧的剑意,仿佛得到了舒缓。
像是从高高的浮空里,落到了坚实的地面。这种稳当感,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为什么会这样呢,真是太奇怪?
明明是个极不入眼的存在。
疑惑至此,他朝人投去道冷冷的眼神,“你与琳琅给人的感觉,很是不同。”
不光是琳琅,她与他接触过绝大部分人都不同。仿佛是那种陷在泥地里困难挣扎的人,极为的弱小,又透着股顽强的生意。
多么的矛盾,让他很是惊奇又看不透。
而徐蛮这边却身体一僵,不太明白话题怎么又转到她身上来了。
不解地与那双闪着疑惑的眼神对视了片刻,才小心翼翼道:“本来就是两个人,自然是不同的。不过,还是不要拿人来作比较的好。”
“为何?”宴荀不悦反问。他既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自然要弄个清楚。谁若敢来说个不字,且先问问他手中的剑再论。
徐蛮忙扭头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这样不太礼貌,再说我一个三灵根的练气期,又怎么配跟霞光真人比较呢。”
宴荀看着她每每提到琳琅就不自在的眼神,突然道:“你对琳琅,好像总是格外的怯懦。”
说完,也不等应答的收回眼神。手指顺势在剑刃上划破道口子,任那股鲜红丝毫不沾染的往下滑落着经过了剑柄,趟过了手掌,坠入了浮空里又砸落向了地面。
一滴一滴的,又一滴。
见他这番作为,徐蛮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吓到:“你、这样难道不会疼的吗?”
“疼……是种什么感觉?”宴荀再一次愣住,侧目朝人望定。他天生剑骨,至幼便持剑至今,从没人问过他疼不疼。
爹娘不曾,师门不曾,琳琅不曾,那些与他对持过的人更是不曾。久而久之的,就连疼这个字眼他都感到无比的陌生了。
徐蛮起初是一愣,后又明白过来。她上辈子在幽冥涧曾经听人说过,一些天生剑骨的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不止是疼痛这样的感触,就连一些别的情感,也很难感觉得到。
他们很可能会成为那种极为冰冷无情,除了剑就是无上战意的人。
这样一个不沾染人世间七情六欲之苦,像是件行走兵器的人,也不知是幸或是不幸。但不知伤疼悲苦,肯定是比知道要好过很多。
想到这,徐蛮不禁替自己与凌渊嫉妒起这人的平顺与不惹尘埃来。
但转而,又觉他满心空空的何其可怜。
对于一个可怜人,她这样的可怜虫很是能感同身受。便叹息声的靠前了点,扯下根发带都朝人淡淡道:“受伤的手指伸出来。”
宴荀不知她要作甚,但却依言将还在流血的手指朝人伸过去。
“会凝血术的吧。”徐蛮又问。
“会。”
“那你先把血凝住。”
宴荀再次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感到新奇。施下个凝血术法后,便见那手指上系紧了根再普通不过的发带。
而徐蛮对人还了个这样的上辈子救命之恩后,便站直身体打算走了。她对这东一棒子西一榔头的交谈,实在没什么耐性了。
宴荀从贪看中抬头,便见人已转身迈开步伐。那身影凭地透出股潇洒,仿佛就从未来过此地,没见过这满地苍夷,没在他指尖系上根发带,没与他交谈过一场。
“站住!”很莫名的,他便喊了这么声。
朦胧夜色中,徐蛮叹息着回转身来。
“你还有什么事?”
宴荀稍微正了正神色,无视了她眉目间的不耐,“你还未回答我为何会惧琳琅。”
“那不是惧,是欠,欠债的欠。”徐蛮暗叹一声,分明不太想在人前再揭往日伤疤。但这剑修,看来是个很固执的性情啊。
“我们当年是被霞光真人所救,所以我才一直觉得欠着她。三条人命重过天,所以我觉得再是如何也还不完这份人情债。再有,我是出生在凡间界一乡野之地的泥丫头,怎么能不对个出生在修真界的女修低头呢。我的回答就是这样,你不能明白我也撬不开你的脑袋让你明白啊。”
说罢,她再度继续前行。宴荀却从石凳上站起,朝那背影冷道:“且等等,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个清楚。”
徐蛮双手往上抬了抬背篓的肩带,无可奈何地又转过身来。
“还有什么事?说吧,我听着。”
见人回首,宴荀便又坐了下来,认真的展开了思考。一阵后,他终于再次对上了那双眼,冷道:“关于傅琳琅,我虽然不喜欢。但大家同在一个宗门,到也不能太讨厌。她待所有人都很好,但在我看来,那只是种她自己的自我满足与感动。她是个心气极为骄傲之人,我也曾有尝试过敞开心接纳她,但都遭我体内剑意所抵触。所以此后,你莫要再来提及让我接纳她心意这样的话。”
徐蛮浑身一颤,双手在背带上越抓越紧。因这话想起了自己对凌渊的不知悔悟,又崩出了些泪光来。
原来在人眼中,也不过是场自我满足与感动。还真是场可怜的情感啊,幸好这辈子她已经醒悟抽身了。
只是傅琳琅呢,她会不会有醒悟这点的一天。若没有的话,那岂不是太可怜。
她这么急着,也这么朝不远处的剑修问了出声:“那霞光真人呢,她要怎么办?”
明知道这样不对,也难挡为她着急,因为太体会这种为情所困的苦。
宴荀看见人眼底泛起的水光,皱了皱眉的更冷了语气:“你可怜她,那又有谁来可怜我被纠缠的累?我可没欠着她,有何必要朝她低头。”
是啊,是这么个理。徐蛮点点头,忽然发现已找不到话来说。
傅琳琅是骄傲的,凌渊也是骄傲的。多么相似的两人,难怪会处得来。
剑修这里不能成事的话,他两人会不会最终走到一起?心中升起股锥心般的闷痛席卷全身,徐蛮单手捂胸的朝人看去。
那剑修于满地狼藉中,坐在个石凳上朝她看来。宽松的道袍满袖盈风,一身寡薄的没有任何多余配饰。唯有那把未入鞘的利剑,还被他一手紧握在手中。那满目冰魄般不知伤愁的淡然,真真是天道的宠儿啊。
这种是嫉也嫉不来的,徐蛮吸了吸鼻子的把一切都抛开,正式向那冰雕般的人拱手施了一礼道:“我想在剑峰挖些你们这里人都不要的野生灵草回去,还请无妄道君准允。”
宴荀想着人先前揉眼吸鼻的举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她究竟在难过些什么。
便大为后悔果不该沾染除却剑道之外的东西,有股真气顺着臂膀而下的直至手指,将那系在指上的发带焚为了灰飞着散落。
不耐再见之余,便收回眼神冷道:“反正是些没人要的,你随意吧。”
徐蛮在此耽搁了一些时辰,总算得到了句可入耳的话。再次朝人鞠了一礼后,徐蛮是怎么进来的,便依旧是怎么出去的。
等一翻过了乱石堆,便直奔着个传送阵而去。立在灵气阵中,她回忆了下上辈子那些灵草所在的位置,才扔了几块灵石下去。
灵光升起又灭掉中,她出现在一处幽静清寂的阵眼旁。漫山遍野的浮游灵光中,徐蛮照着记忆的朝前边那条小路走去。
幕色底的月光照映下,四野荒蛮得像是有些年头没遭人踏足。大片枝繁叶茂的树木下边,是片沿着路基延绵远去的齐膝杂草。
夜风轻轻拂过之后,这些摇摆的朦胧绿意根部,竟出现了些正在吸纳着灵气的血红色矮草来。
这矮草名为似血草,根茎与叶片,甚至连汁液都是红色的,同人血极为相近相契合,能合十六株为一组的炼制出回血丹。
再厉害的修士,受了伤也照样会流血。虽然会凝血术,但过多的失去血气也有致命的危险或是亏损身体的现象。所以像回血丹这种基础的丹药,是每个修士出门在外都要必备的。
虽说回血单在丹药类里,只能和回灵丹辟谷丹列为最为普通的低阶丹药,完全算不上是什么好宝贝。
但徐蛮仍然眼睛都看直了,一扫先前的那番郁闷,忙奔过去拨开那普通杂草细看。
死去活来的两辈子,她都来挖过这些灵草。没想到时隔多年不见,它们在被她薅过一遍的情况下,又再悄然生长得如此另人欣喜了。
虽然因没人看顾,而长得比较瘦弱矮小。可它们在这鲜少被人踏足的野峰小径旁,一不小心就慢慢生长了数十年光荫。
这些年份加起来,可就比那些只长一个月就能挖出来炼丹的家伙们宝贵太多了啊。
而且最紧要的是,这些全都不用费钱买来,炼制成丹了却可以卖出去挣来钱。
光是想到这个,徐蛮就忍不住激动的手脚发颤。但她立即摁住了脑中关于暴富的浮想联翩,取下背篓拿出小铲子开始一株株的挖起来。
这一开动,便不知疲累的挖到了天色蒙蒙亮,才停下的预备回去先做一番清洗与整理,等晚上再来剑峰的各处寻探。
毕竟白日里人多眼杂的,她还是先闷声发笔横财再说其他吧。
做过二百多年恶人的人,哪怕这辈子选择了从善,骨子里还是洗不尽恶劣的。
但又有什么所谓呢,徐蛮笑笑地背着沉沉的背篓,像是做贼一样迅速乘了几轮传送阵回到了丹峰,又赶紧朝自己那水榭飞奔回去。
哪里又能想到,蒙蒙雾色中,她丹房屋门前的水池边,居然坐着个耷拉肩膀的人偶。听到动静,朝她直直的扭脸望来,然后不满着问道:“整夜没回来,去哪儿了?”
徐蛮一个错神,差点以为这樽人偶是凌渊本尊。但又怎么可能呢,要分神出窍只能是化神期的修为才可能办到的。
或许是埋下的那缕本尊的头发,才能让人偶与本尊如此的相似吧。
但人偶就是人偶,哪怕是凌渊本尊在这里,也不能管了她的夜不归宿。
想到这,她无视了这又懒又废的家伙。快步走过去,抬脚踢了踢他手臂道:“让开这个位置,我要清洗灵草。”
深在人偶中苦等了一夜的男人,实在不忿这漫长的煎熬。抓住那只朝身侧踢来的脚,连人带篓的将她朝水中掀翻下去。
“扑通”的一声闷响,徐蛮跌入了塘中。
因背篓的沉重,无法游动的朝下跌去。快要窒息的闷感中,又有道身影朝下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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