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 马车已经备好,陆慎出院登车,见林容立在原处, 并不跟上,沉声道:“服侍你们主子上车。”
翠禽、凤箫本跪着,听见吩咐,捧着斗篷过来,一脸担忧,小声问:“县主,出什么事了?”
林容沉默着摇摇头,只得出院门, 同陆慎登车而去。
二人一路无话,马车疾驰又颠簸非常,及至下车时, 林容头昏脑胀,扶着车辙好一会儿这才缓过来。
她抬头一瞧, 竟是到了一处小院, 院门处无匾无额,独挂着两盏惨白惨白的官衔灯笼,门口处一个人也没有。跟在陆慎身后进去,途径一条长长的甬道,皆是空无一人, 想来是事先有了吩咐,叫人都回避退了下去。
只是这甬道里气味难闻, 湿热气闷, 酸臭异常, 还夹杂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和毛发烤焦的味道。
忽地, 陆慎站定,推开甬道旁的一扇暗窗,里面顿时传来一阵叫严刑拷打的嚎叫声。
一人喝问:“说,除你几人涉事者,还要哪些人牵涉其中?”
里面并没有回应声,那一绿袍官吏冷哼一声,顿时响起一阵皮鞭声,直抽了百八十下,这才止住:“说吧,说了还能给诸位一个痛快!我们雍地可比不得你们江州,此等作奸犯科之事,可不会因你是谁人的豪仆便算了的。”
那几人叫打怕了,已经浑身没一块儿好肉了,连连求饶,口中唤的却并不这绿袍官吏的姓名,而是林容:“求县主宽宥,求县主宽宥……”
那几个人浑似血葫芦一般,嘴巴里只知机械似的求林容救命,那诡异的场景叫林容打了个寒噤,后退一步,怀疑那几人是不是看见她了。
这暗窗狭窄阴暗,那几人叫绑在刑架上,皆是低垂着头颅,是万万不可能瞧见林容的。
陆慎见林容后退一步,反以为她心虚,哼一声,屈起食指,往那墙壁上轻轻叩了三声。
里面那绿袍官吏听见声音,立刻站起来,往那几人身上又是抽了上十鞭,喝骂道:“到了这种时候,还敢攀扯贵人?君侯夫人深居内宅,足不出户,你们这些贼杀才犯下重案,又岂与夫人相干?”
说罢,提起一旁火盆里通红的烙铁,往其中为首者烙去,顿时滋滋啦啦冒油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过一两瞬,里面那些人便通通招了出来:“我等……我等护送节礼上宣州,在城外驻扎许久,乔装跑去城里吃酒刷乐,不料弄死了一个歌妓。我等兄弟本是无意,那歌妓本就有病,她死了自死了,岂是我们的过错……”
那绿袍官吏立刻打断:“此事与君侯夫人无干,你岂敢攀扯这许多?”
其中一人便道:“我们匆匆逃回城外营地,本有人来缉拿我们,正惶惶不安的时候。不想节度使府派了人,叫我们躲在城外一个庄子上去。嬷嬷还带了县主的话回来,说一定叫我们带八千匹军马回江州去。安心等待,不要着急,又说,县主如今正得雍州牧宠爱,她说话,雍州牧必定会听的。”
林容听罢,深吸一口气,再去看陆慎,见他黑着一张脸冷笑:“你还有何可辩驳之处?又或者单审这几个人不够?你屋里的丫头,府里的管事,都统统审上一遍?”
林容静默无言,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却又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说,那些人等在渡口上船,一查便知自己打算逃走的事,这样的罪只怕比包庇要重得多了,顿了顿开口:“这些人死有余辜,妾身无话可说,也绝没有包庇的意思。那位枉死的歌姬,妾身也会命人妥善安葬,抚恤家人,念经超度。”
这样的话,在陆慎看来几乎已经是默认了包庇这些军士了。
不过好在陆慎这个人还是有些风度的,纵使再生气,也不会打女人。他冷笑连连,瞧着林容那一张脸,顿觉十分恶心,这些日子,自己怎么会沉迷于这样的人呢?
陆慎摇摇头,深以为,拂袖而去。
等林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那甬道时,早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只有来时那辆马车等在门口。
在里面时,还没觉得有什么,此时一出来,肺腑间涌进清新的空气,林容额头顿时沁出一阵冷汗来,身子软软地靠在车壁上,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
马车一直从侧门驶到小院门口,翠禽、曲嬷嬷等人听见动静,立刻开门出来,扶着林容下车,一脸担忧:“县主,出什么事了?君侯带您去什么地方了?怎么就您一个人回来?”
倒是凤箫另捡了些旁的事来打岔:“县主,你是不知道,那只猿猴命可大着呢,叫君侯踢了一脚,呕了那好些血出来,叫人以为那畜生必定是活不成了。谁知道,趁人不备,跃上房顶,往山上跑去了。”另一个小丫头也附和:“可惜那株墨菊了,那猴子真可恨,活该叫踹一脚,县主是不知,咱们十几个人叫它逗得绕着湖岸跑,几个小丫头差点连鞋都跑掉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只可惜,众人皆是沉默,半点都笑不出来,进了门,见廊下一金丝鸟笼处一个小丫头 低头捂着帕子呜呜哭,见着林容便哭诉:“县主,彩绣姐姐好半天没见人了,一问厨房的婆子,才知先前叫人押出去了?不知犯了什么事?”
凤箫见了,赶忙扶着那丫头往下房去了:“这事儿我知道,你同我说就是,县主不知多累,别叫这些事来烦她了,听话!”
林容进门,捧着一杯热茶坐了许久,把今儿发生的事都一一缕了一遍,这才抬头,见翠禽、凤箫、曲嬷嬷并几个内院的大丫头,都默默垂手站在一旁。
林容这才挤出点笑来,摆摆手,宽慰:“我没什么事,都下去吧。”又另留下翠禽,吩咐:“先前君侯出征在外,说是外头有一位杨大人递了条陈进来,你去找一找,是杭卿没有送来,还是你忘在哪儿了?”
绕过屏风,静静坐在绣床上,发了会怔,另唤了曲嬷嬷进来:“嬷嬷你刚才也瞧见了,君侯待我是如何的疾言厉色,因着崔陆两家的旧怨,对我颇为轻贱、颇为防备。依着他的性子,只怕待会便会命人过来把守院门,叫我闭门思过,在此长年幽居了。”
她说着说着,靠着床帷上,流出两行泪来,幽怨道:“嬷嬷,我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了,连累你们跟着我受苦。”
曲嬷嬷心里实是发急,见林容这样反不好说什么了,宽慰:“县主不要急,姑老太太前几日还给您送了东西来,可见是极喜欢您的。怎么说,咱们也得搏上一搏。”
林容迟疑着点头,果没一会儿,便见曲嬷嬷出去安排了。又略坐了一会儿,把预备的东西清点了一遍,照旧着去修剪那美人觚里的花枝,浑似没事人一样。
临睡前,翠禽进来回禀,手上捧着四本蓝底的条陈,俯在林容床前,轻声道:“主子,我找遍了,是同一些书画、字帖、女眷赏花宴请的帖子混在一起了,昨日,杭卿姑娘打发人送来的。都怨我,满满一大箱子,又在最底下,也没一一查看。当时送来的东西又多,东忙西忙地,没留神儿。”
一面又恨恨道:“那群杀才好大的胆子,不安份在庄子里呆着,反做下这般事,叫主子跟着受牵连。才刚止戈院来了人,把守住院门口,说叫主子闭门思过。”这便是禁足的意思了,不知是光禁足,还是有什么别的惩处。
林容接过那条陈,翻开来,半晌,问:“这四份条陈是一起送来的,还是一日一日隔着送过来的?”
翠禽点头,默默流泪:“是一起送来的,统统压在女眷的帖子底下,一盖都是蓝色底子。奴婢昏了头,误了差事。”
林容顿时明白过来,幽幽叹息,要走的心越发坚定起来:“翠禽,不怪你,别哭了,没什么大事,去睡吧。”
刚才君侯发怒,这些丫头都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翠禽擦了擦泪水,抬头问:“县主,君侯那里,奴婢去请罪,不关县主的事。都是我们这些奴才没办好差事,连累了主子。”
林容取了衣襟上的绣帕,替她擦眼泪,道:“不是你的错,你也不要去找谁,要是真的为了我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不好?”
翠禽点点头,见林容半点不伤心,反脸上挂着浅笑,越发觉得心里发空,恍恍惚惚出来,往自己的下房坐着哭了半晌,一时又怕林容想不开,隔得一个时辰,便悄悄往里间探一探,见林容掩着帷帐安睡,这才放心下来。
陆慎这边怒极,偏不好拿那妇人如何,要换了旁人早就该打的打,该罚的罚了,一径骑马,往外跑了四五十里路,这才稍解郁气。回城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刚至署衙门口,还未下马,便见一谋士大步而来,拱手行了一记大礼:“主公妙算,青州已唾手可得矣!”
说罢,便奉上一封书信:“青州打得难舍难分,一时又分不出胜负来。依老夫看来,此时,正是主公进驻青州的大好时机。”
陆慎匆匆瞧了一遍,冷峻的脸上依旧没有半点喜色,站了一会儿,才转头吩咐左右:“命左武威三千轻骑开道,拔营往青州去。”
此军令一下,宣州除了留下的两万守卒,其余人等皆往青州而去,一时大军连营,黄土飞扬,行军的队伍蜿蜒数十里之长。
不独陆慎移驾而去,就连节度使府邸的一干人等,或随驾去青州,或另启程回雍州,或就地看管宅院,一时之间各院仆妇,小厮,甚至连仙籁馆的人,都各有去处,独独林容这里却并无一人来知会。
外头闹哄哄了七八日,便渐渐安静下来,林容一概不管,只命丫头们关门闭院,不得随意出去走动。
这日晌午,林容照旧伏案画那草药图鉴,正画得手酸,便听得翠禽站在窗前回话:“县主,杭卿姑娘来了,一个人进来的,跟着来的几个小丫头都等在门口。主子,见不见?”
林容虽对陆慎发怒的原因闭口不言,翠禽、凤箫二婢皆是冰雪聪明,前后一联系起来,此重内情,却也明白了几分。
凤箫正站在旁边替林容研墨,哼一声:“见什么见,打出去才是正经!没去找她,她倒还敢过来?”
林容停笔,想了想:“叫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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