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不定,飘忽变幻。如轻纱笼罩山峦,倏忽散去,半山腰邂逅了苍松。
“你们小师弟,与旁人不同。”
站在崖边,如临碧海,俯视苍穹。天那么远,远不可及;又那么低,仿佛在脚下。
萧忆枫恭立于师尊身后,旧地重游,恍惚间听到了一十二年前,师尊对他说的那句话。
何为不同?
天命。
神州修仙宗门林立,压制了世俗皇权,天下无不敬仰。上至皇室宗亲,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有寻仙问道之心。
然而,万万人中,能跨过那道修仙门槛的不足万分之一。
修仙者的第一重境界,称“朝闻境”。
取自“朝闻道,夕死可矣。”
意谓迈过此道门槛,方才与修道有缘。
佛门称之为有“慧根”,道教名曰“道心”,而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有“仙缘”。
迈不进朝闻境的,一生都是凡夫俗子。
能迈过此道门槛的,年纪亦是天差地别,有年轻人,也有白头翁。
萧忆枫六岁悟道,殷念秋算来尚不足六岁。
可是,他们的小师弟,是天生的朝闻境。
出生就越过了修仙的门槛。
万事万物,依循天道,任何的馈赠都不是没有代价的。
得天独厚,未必是真的受天道眷顾。
“都说太行的灵脉在系舟山,不如说,你们小师弟就是太行的灵脉。”
太行山纵贯中原,因其地势,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浸润了太多血色,刀剑争鸣声与杀伐戾气经久不散,绝非仙家福地。
千余年前,游方僧道偶然穿山越林而过,惊异于此地灵气浓郁,不啻于福地洞天。及至阳泉立宗,为天下望。
不知从哪一天起,宗门的前辈忽觉灵气渐渐稀薄,与其他仙山洞府不同,仿佛不是无穷无尽的;又或许是宗门、弟子越来越多,灵气也如山上的古木,若是砍伐过度,终有绝迹之时。
随之而来的,是阳泉宗自上而下,修行速度逐渐滞缓,立宗三百年的仙门,却不曾再出过一位成圣境。就连门下弟子,出类拔萃者难寻一二。长此以往,宗门渐衰已成定数。
直到那年,系舟山上的圣人,在半竿翠竹下,捡到了一个小小婴儿。
从那以后,太行的灵气,奇迹般地复苏了。
世间万物皆遵循法则,有“得”必有“舍”,一方平白无故受益,多是从另一方夺取。
萧忆枫素来知晓,小师弟从小身子骨就弱,比寻常的凡夫俗子还不如。一年到头,小病小灾不断。
天赋之强悍,惊世骇俗;却又比谁都弱。
“除了我与掌教,你是第三个知晓的。”
十二年前,阳泉宗掌教自知此生突破成圣境无望,深思熟虑下,为宗门选定的下一任掌教,正是在两年前夺得朝闻台大比榜首的萧忆枫。
因此,师尊与萧忆枫有了一番长谈。
圣人亦有私心,不愿门下弟子掺和进门派俗务。但既入仙门,各有命途,岂是轻易能挣脱的。
现任掌教几番恳请,推心置腹,言道宗门未来只能交与他的大弟子。
然沾染了俗务,于修仙一途并无益处。
既是师尊,理应护短。
大弟子却应了。
他这名大徒弟心性洒脱豁达,却也极为重情重义。他愿一肩挑起重责,何尝没有为了看顾师门的意思。
那日谈话之后,萧忆枫红了眼睛,不知到何处山头挖个洞,躲了小师弟数日,方才走出了洞府……
满血复活的青年一套刀法使完,凑到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跟前,潇洒地扛刀而立。
“小崽子,爹帅不帅?以后爹罩着你!”
然后,在小师弟不屑的眼神中,被师父一棒槌锤下了山。
“前些时日,掌教见过西洲使者,决定不日闭关,他有意将阳泉事务交付于你。”
西洲远在万里之外,隔着汪洋大海。曾有船队出海寻访,在海上迷失了方向,不知所踪。百年前,西洲的修行者忽然发现了神秘的通道,逢六年零六个月才会打开一次,历时三十六天,可自由穿梭往返两洲。
中原的修仙门派素来保守,前往西洲者寥寥无几,倒是每隔六七年,西洲都会派遣使者不远万里前来致意。此次西洲遣使相邀,想与阳泉宗合力,彻底打开两洲之间的通道。
山巅景色如旧。
师尊转身望向身后的弟子,沉吟道:
“为师近来时常觉得时日不多……”
萧忆枫愕然,“师尊乃圣人修为……”理应还有千余载漫长时光。
师尊长叹了一声:
“白驹过隙,时光难以逆转。”
“纵有圣人修为,只怕连你的小师弟也留不住。”
萧忆枫心头陡然发紧,低声道:
“小师弟修为进境极快,已入登临境……”
师尊缓缓摇头,神情之中隐有怅然意。
若说在襁褓中,尚不知小小婴儿与太行灵气复苏之间有何等因果,且称之为天降福星;但在小儿逐渐长大,修行一日千里之后,始现端倪,才晓因果。
“你小师弟,虽是天纵之资,但万般灵力收纳于体,只是打个转,半点不曾留下。故而虽抵登临之境,却连朝闻境的灵气锻体都做不到。”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就好比山间一眼清泉,却要灌溉大江大河。非但入不敷出,还赊欠得越来越多,终有彻底失衡、枯竭干涸之时。
“长此以往,怕是支撑不过及冠之年。”
萧忆枫一颗心沉入了无边黑暗之中,仿佛听见虚空中自己的声音在问:
“那……要如何破解此劫?”
“除非有通天之能,跳出三界五行,脱离因果法则。”
“然通天境太远,至少也要在二十岁前进入成圣境,方得一线生机。”
三年入成圣境……
萧忆枫心中愈发苦涩,这是亘古未有之事。
他缓缓抬眼,天地无垠,穷尽目力看不到边际。忽然生出一念,急切地问道:
“如果,把小师弟送走呢?”
“让他离开太行山远远的,比如西洲?”
“对!西洲!刚好西洲遣使来访……”
“使者已返回西洲。”
西洲使者往返皆需十六日,他们在神州盘桓了三日有余,拜别掌教下山后即刻回程,堪堪能在通道关闭前抵达西洲。
萧忆枫却仿佛抓住了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不肯就此放弃。
“即刻赶去还来得及!或许……或许通道并未关闭!”
师尊眼中露出了悲悯。
“为师在十七年前就卜算过,无论天南地北,送到再远的地方,也挣不开因果。”
“可是,西洲——”西洲那么远,与神州乃是两个世界,或许会有不同呢。
“西洲虽远,变数更多。”
倘若于事无补,六年间无法返回故土。
而他于除夕夜起了一卦,往后三年间,神州有几桩造化与小徒儿休戚相关,能否扭转乾坤尚不可知,终究是个指望。
“若是三年后……”
“那么,为师纵然逆天改命,也要试着为你小师弟斩断因果。”
萧忆枫闻言一愣,想起竹舍篝火旁对“斩尘缘”的论道,一时有些恍惚。
师尊看穿了他的心思,缓缓言道:
“斩尘缘从来不是飞升之途,而是……诅咒。”
上古相传有一秘法,乃是一位通天境的修士所创。功法练成之日,斩断了那人与世间的一切因果,而他在世间的一切足迹,于天地间留不下半点记念。
“如此,世人皆忘却了他的名字,秘法也失传了千余年。”
那秘法本应一起被世人遗忘,然而,那人却有一名弟子,用师尊的配剑,在手心刻下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不知。”
萧忆枫愣住了。
师尊叹了一口气,
“是真的无人知晓,也不知失落在哪个小世界里。”
萧忆枫一时间百感交集。才为有了转机而振奋,却是如此惊世骇俗的秘法,忍不住想:或许当真能斩断小师弟与太行的因果,可是真要让他茕茕于天地间……
终此一生,无人相忆,无杯酒凭吊?
未及惆怅,再听闻秘法下落无人知晓,仿佛在山巅一脚踏空,无依无凭。
“若是找不到……”
师尊沉默许久,缓缓道:“先人能做到的,为师未必做不到。”
“成圣境与通天境之间的距离,或如日月之遥不可及,然而……倾尽全力也并非不可触及!”
千年来,不是没有成圣境的修士试图冲击过通天境,有些人已接近了那道门槛,但都难逃陨落的结局,然总有人前赴后继,愿意纵身一试。
只能看一眼,却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但只要足够强大、足够坚定,却可以比任何人站得离那道门槛更近,甚至在一瞬间将修为提至与通天境一般,哪怕只是一瞬间……
纵然,那是最后的生命光辉。
“师尊——”
师尊看着自己的大弟子,颜色和缓,安抚道:
“还未到那个地步。”
萧忆枫忽然就懂了。
正如同他舍不得与小师弟的手足之情,师尊也为此踟蹰了整整十七年。
可真到了那一日,舍不得也要舍。
那么,他希望老天有眼,可以为小师弟找到上古秘法,不用让师尊付出太大的代价。
他没有问,若到那一日,太行灵脉如何解决,阳泉宗会如何。
兴衰自有定数,原本修仙界中一片荒芜之地,还是一片荒芜之地。
人,不修行,不会死。修行得慢,更不至于立时就去死。
若有人说,修行得慢了,越不过仙凡之隔,寿数终有尽头……
萧忆枫会答:
“好事呀。”
“生于人世间,能寿终正寝,还不是福气?”
不过些许修行的便宜,断不值得让小师弟用性命来换。
然而,怀璧其罪。
他能如此想,不代表人人皆会如此想。
也因此,正如师尊吩咐的那样,这个秘密他守口如瓶了一十二年。
月上中天。
师尊负着手,独自在竹院中看月,忽然微微一笑。
翻墙进来的少年,从手腕上的菩提珠里取出了一壶酒,抛给了他。
师尊可等多时了。
当下再无矜持,打开壶盖嗅了嗅,喜不自禁。
系舟山上禁酒,唯独每年二月十二,可以破例。
这天是小徒儿的生辰。
系舟山上的老神仙,不记年岁,不知来历。
某年某月,小徒儿忽然说,师尊把捡到我的日子算作我的生辰,那我也把睁眼瞧见师尊的那天当作师尊的生辰好了。
从此师徒两人就有了一个小秘密,每年二月十二,师尊他老人家都会收到一壶酒作为生辰贺仪。
上月,郁离偷偷跟着师兄下山,只为捎回这壶酒。
小徒儿一脸嫌弃,
“也不知道有什么滋味,惦记成这样。”
“世上的老神仙,有您这样嗜酒如命的吗?”
师尊呵呵笑道:
“无思无虑,其乐陶陶。”
郁离心道:我不与酒鬼计较。捡了一张石凳坐下。
竹舍清幽,无风自凉。
少年与老者对坐。
静静地陪着师尊,直到一壶酒喝得一滴不剩,这才站起身来。
月过中天,也该回了。
潇洒地挥手,少年转过身去,径直走向院门前……不自不觉间,脚步慢了下来,堪堪要推开门的手也恋恋不舍地顿住了。
月光下,少年回头望。
“老头,别偷酒喝,等着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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