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念秋仿佛赶了很远的路,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
他的个子很高,身形修长,沉默不语总让人想起无风时的翠竹。俊颜笼着寒霜,似远山巅峰上终年不化的冰雪,让人仰慕却不能亲近,不敢近他身前几尺。
站在门槛前,看着少年仰起明媚的脸,理所当然的抱怨,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撒娇,像是回到了系舟山上的朝朝暮暮。
于是迈开了步子,身披的萧索冷清褪去,一点点染上了烛火的暖色,打横坐在了少年的右手侧。
郁离伸手取了个茶碗烫过后,摆在了他面前,然后是竹箸、碗碟……
殷念秋垂眸,瞧着师弟为他布好碗筷。
奔波数日,心绪纷乱不得出处。
在这一刻,得到了平静与安宁。
随后,耳边响起了不经意的催促,
“我饿了,师兄,点菜吧。”
每到了朝闻台大比的年份,阳泉城里的客栈上房提前半年就预定了出去。但总有几家客栈的几间上房,是被阳泉宗常年包下的,供弟子下山时投宿。
师兄弟三人进阳泉城的那天,萧忆枫径直领着两位师弟来了这家客栈,取出了一块宗门令牌。
掌柜核对过令牌,确认阳泉宗的标记无误。然而,他们平常接到的牌子大多是铜质的弟子令牌,或是银制的长老令牌,可这回的牌子却瞧不出材质,等级也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一见之下心里清楚,这是他们怠慢不得的客人。
殷念秋常年奔波在外,求战各大宗门剑道高手,却少有坐在客栈里点菜的时候。以往这些时候点菜的都是大师兄,可眼下身边坐的是小师弟。
他回想了半晌,竟然想不出半道菜名,有些不自在地撇过了头,对躬身等候已久的店小二说:“拣你们的拿手菜上吧。”
伙计倒是见惯了世家公子仙门高徒认不得菜谱的,当下不以为奇,也装作没有看到客人的窘迫,殷勤地应着,麻溜地退下了。
不过须臾,冷菜、热菜就一盘盘地端了上来。
看起来这家客栈的拿手菜颇多。
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一桌了。
犹恐不够丰盛,店小二殷勤动问道:“您看,这些够用吗?”
“说什么够用不够用的呢?”
萧忆枫话音刚落,身影就出现在了客栈前。好巧不巧,进门就听见了这一句。
坐下先瞧了一眼,他这两个师弟别的都好,怎么吃饭如此铺张呢。
郁离正顺手替三师兄布菜,殷念秋目光低垂,看似面无表情,唇角却泄露出了丝丝欢喜。
瞧着两人倒是好了,前几日的不对劲烟消云散,只是这氛围瞧着吧,让人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怎么也插不到他们二人中间。
萧忆枫在小师弟对面坐下,啧啧两声,自个儿翻开了碗碟,打趣道:
“小师弟偏心,如此厚此薄彼。”
郁离筷子稍顿,抢白的话咽了回去,目光扫过满桌的菜,想要找那道菜来塞住大师兄的嘴,冷不丁地瞧见桌子边缘有一道炒竹笋。
他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掠过,精准地锁住了素菜堆里那道与众不同的五花肉,嫌弃地往前推了推,神色却是少有的乖巧。
“大师兄辛苦了,慢慢吃多吃点。”
他真是古往今来最无可指摘尊师重道爱护师兄的好师弟了。
世道艰难,做宗门小师弟更是不易。
萧忆枫满意地举箸,先不忙着品尝,也想向小师弟表达一下友爱关怀,却见郁离悄悄让小二撤下了那盘炒竹笋。
连忙低头,忍住笑意,埋首用饭。
郁离瞧见那道竹笋下了桌,满意地把注意力转回来,问:
“大师兄怎么回得这么快?阳泉宗的事处理好了?”
萧师兄一筷子肉还未入口,只能无奈地先放下筷子,答道:
“掌教知晓此事,说是会彻查,尤其是这些年在城中勾结商户坑蒙拐骗的行径,事无巨细都不会放过。”
“那位蔺长老呢?”
“小惩大戒。”
“如何个惩戒法?”
“限定时日凑齐罚金后,闭关三年修身养性,经手的一应事务俱移交他人。”
郁离嗤之以鼻,“这算哪门子大戒。”
萧忆枫也不意外,笑问道:“那按师弟的意思呢?”
郁离没有接触过宗门内务,想了想,问:
“若你是那蔺长老,最怕的是什么?”
“以蔺长老的生性,最不舍的是钱权两空,最怕的是被赶出宗门。”
“瞧这情形,掌教还想给他悔过的机会,是不回将人赶出宗门的;但若真是轻轻放下,莫说闭关三年,不出三月怕是无人记得此事了。”
“不错,如眼下这般口头警戒,过后无人再翻旧账;但若是掌教认为不可轻纵,可开戒律塔,将此事记在功过簿上,下次再犯两罪并罚绝不赦免。”
“写在功过簿上……”郁离若有所思,似有意动。
殷念秋听了半晌,此时有了反应,他瞧着小师弟,柔声道:
“阿筠,那座塔楼很好翻,我入夜进去帮你写上。”
“咳咳咳咳。”萧忆枫一阵呛咳,瞪着两个不安分的师弟,
“你们能不能自己讲点规矩?”
郁离乖巧地帮大师兄倒茶水,用哄娃一样的口吻敷衍道:
“你是我大师兄,你说的话我还能不听吗?”
萧忆枫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一本正经地嘱咐:
“不可擅自翻墙硬闯戒律塔。”
“是是是,”郁离嘟囔道:
“可是再不下猛药,怕是积重难返,待到他日……大师兄接掌阳泉,也不过是一个烂摊子。”
萧忆枫若有思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阳泉宗绵祚三百年,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藏污纳垢也就不是新鲜事。
小师弟的话,道理并没有错。
而就在两条街外的鸿雁楼,尽力想要悄无声息抹平方才的混乱,但终究有些风声当时就传到了楼内的贵客耳中。
杨醪这天春风得意,不但进城就多了一笔进账,还机缘巧合地偶遇了数位宗门世家的子弟。他修道上没有天赋,但在交朋结友颇有心得。他既有阳泉宗弟子这重身份,自己姿态往往放得很低,相识之初很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
酉时,众人正推杯换盏言谈甚欢,杨醪趁兴提起了朝闻台轶事,话音稍拐就提起了系舟山上的那两位不世出的天才,忍不住唏嘘不已。
“七年前,萧师兄是为了他的师弟让道;转眼过了七年,殷师兄也有个师弟要参加朝闻台大比……”
他察言观色,见座中数人都对提及的两个名字甚是关注,藏起眼底的那抹得色摇头叹道:
“按照系舟山的传统,只怕殷师兄这回也是让道的那个。”
斜对面坐着的公子哥显然是殷念秋的仰慕者,闻言眉宇间似有不平之色,正待开口却被一旁的好友扯了下衣袖,稍显不爽地将不满之词憋了回去。
未等杨醪再添上一把火,座中有人注意到了楼下的动静,招来跑堂的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楼下有人寻衅,与阳泉宗的蔺长老起了冲突。”
蔺长老素来与他相熟,杨醪有心过去瞧上一眼,于是告了一声罪,先离席了。
由酒楼伙计领着往外走时,随口问了一句:
“寻衅的那人可知姓名?”
“听闻姓萧,好像与蔺长老同宗。”
仿佛一盆冷水浇下,杨醪蠢蠢欲动的念头,顿时缩了回去。
不会吧?
可若当真是系舟山上那位……
心中还有犹疑,脚下却已然拐了个弯,往内院走去,想着借个由头暂避一会儿。
鸿雁楼的内院,等闲凡夫俗子是无缘踏足的。适才郁离买刀是去往地下兵器库,而地上还有四层小楼,每一层楼里陈列的都非凡品。
也是凑巧,杨醪刚走进后院,就见到了相熟的管事,见了他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耳语道:
“杨爷上回打听的那事,小人总算是不负所托。”
杨醪顿时来了精神,将方才的惴惴不安皆抛在脑后,左右瞧了瞧,将人拉到僻静的角落,问道:
“可当真。”
“当真!比真金还真!东西是午后方到的,听楼主的意思烫手得很,但凡有个靠谱的买卖是必定会出手的。”
“快领我去!”
杨醪心急如焚,唯恐失了先机。
傀儡术,乃是道门禁术,据说失传了几百年。
又或是擅长此术者隐姓埋名,不敢轻易现身于人前。
杨醪是在《天问》一书中看到的,他对于修道升级兴趣寥寥,却对旁门左道极为关注。
这傀儡术在书中占的比例不多,算是支线中的支线,可是他算好了时间,估摸是在朝闻台大比前出现在阳泉城的,就多留了个心眼,托付给了来往密切的管事。
傀儡术虽是邪术,却也可与天极仙宝相提并论,杨醪此前将朝闻台的名册倒卖给了鸿雁楼,小赚了一笔,却还远远不够。
然而,此趟下山另有大执事交给他的任务。宗门某个古老的法阵缺失了一枚法器,短时间内找不到可以替代的,特地让他下山来求购。临行前,给他称了五百两金子,他嫌重,下了山就换作了银票,藏在胸口。
此刻,杨醪摸着那叠银票,下定了决心。暗自思忖道:
“我虽不是登临境,但有了这傀儡术,登临境修士还不是一样为我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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