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病了。
自北昌街回来后,她便昏迷不醒高热不退,到了后半夜还念起胡话来。
沁阳苑的婆子丫鬟们寸步不离地轮流守着,伺候着喝药、擦汗,直到翌日天亮,她身上的烧才堪堪退下去。
明家父子得了信后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路骏马疾驰,待进了家门口才大喘几口气。
父子俩步履匆匆来到沁阳苑,明姝的兄长明淮边走边怒斥。
“陆晏清这狗贼,竟敢吓唬咱们阿窈,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兵部尚书明建伯沉着脸一言不发,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
二人抵达苑门口,闻声赶来的丫鬟毕恭毕敬道:“老爷,公子,小姐还睡着呢,夫人待会儿就出来。”
明淮立马噤了声,不自觉地放轻步子,随父亲站在院中静等。
不多时,居室毡帘被丫鬟挑起,卫氏打里头出来,明淮忙迎上去,压低声问:“娘,大夫怎么说?阿窈何时能醒来?”
卫氏轻叹口气,指尖揉着太阳穴,道:“大夫说,阿窈受惊吓过度,有些神志不清,昨儿夜里还一直起烧,不过今早上好歹是退了热了。”
见母亲面容疲倦,明淮眉毛一皱:“若澜呢?她怎么不在这陪着您?”
卫氏迈下石阶,引着他往远处走。
“她怀着身子,受不得累,我叫她好好歇着去了。再说,这院里还有这么多仆人照看着,用不着她在这儿守着。”
明淮点点头,不再多言,抬头望向父亲,但见他背着手在梧桐树下踱来踱去。
“陆晏清欺人太甚!阿窈若有什么好歹,老夫定要他拿命来还!”
听得这话,明淮刚刚压下去的心头火“蹭”的一下复又燃起,提起佩剑便往外走。
“不行,我非得找他算账去!”
“为父与你一起去,向他问个明白。”
“回来!”
卫氏万般头疼,拦到二人面前,挨个儿数落起来。
“你们父子俩怎么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那陆晏清是什么人,岂是旁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老爷,淮儿意气用事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跟着冲动。”
明建伯冷哼一声。
“金陵城谁人不知,我明建伯就这么一个女儿,打她生下来,整个明府上下一滴眼泪都舍不得叫她掉,他陆晏清为了抓个毛贼,竟把阿窈推到刀尖上去,你说,我岂能饶他?”
“皇上尚且要对他礼让三分,老爷又真能拿他怎么样?”
听得卫氏之言,明建伯默了,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时候,碧瑶从屋里跑出来,欣喜道:“老爷,夫人,小姐醒过来了!”
明淮立刻抬脚走去,卫氏心里松快下来,也跟着往屋里走,一面吩咐道:“碧瑶,赶紧差人把院里的落叶扫干净,免得阿窈见了不喜欢。”
“是,夫人。”
明姝的闺房布置得很雅致,卧室与小厅用月门隔开,月门上挂着琉璃珠帘,花架上摆着染牙水仙花盆景,一方榉木案几上供奉着一尊观音像,旁边摆一只霁蓝柳叶瓶,瓶中养着一支菊。
几人来到卧室,明姝正躺在黄花梨木拔步床上,两边双层绸纱床幔堆叠着,遮去了外人大半的视线。
仆人扶她坐起来,倚靠在大迎枕上,卫氏接过奴婢打湿的帕子在她额上轻轻擦拭。
“我的儿受委屈了。”
大病一场后,明姝浑身乏力,气若游丝,莹彻冰肌显得越发脆弱,一双清亮透澈的眸子晕了点点水雾。
她捂着心口细声细气道:“爹爹,阿娘,哥哥,阿窈让你们担忧了。”
这乖巧懂事的模样叫明建伯瞧得心都快化了,不自觉的放柔了声音,慈爱道:“好闺女,只要你没事就好。”
明淮立于竹窗前,轻轻一笑:“是啊,傻丫头,一家人说什么客套话。”
明姝微喘着气,就着母亲的手小口抿几口茶。
她打娘胎带了弱症,长大后不知怎的就得了心绞痛的毛病,平素稍一激动就容易心口疼。
平复后,她又柔柔问道:“哥哥可打听到,昨晚上,那个捉拿罪犯的男子是什么人?”
明淮从鼻子里哼了声,掀袍在窗下木椅落座。
“他叫陆晏清,想必你该听说过他的。”
“陆晏清……”
明姝呢喃着重复一遍,关于此人的一些传闻也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不过而立之年便已官任吏部尚书,身居中极阁第一大学士,位极人臣的内阁首辅陆晏清。
提起他,金陵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阖了阖眸,昨夜那凶险的血腥场面复又袭来,不断挑动着她的神经。
那刀尖擦着皮肉的知觉似乎再次重现,心狠狠揪着,疼的她忍不住淌出眼泪来。
卫氏心疼坏了,轻轻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安抚着:“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啊,不怕不怕。”
明淮从座椅弹跳起来,凑上前义愤填膺道:“阿窈别哭,这口气,哥哥一定早晚替你出了!”
“你还敢说,起初我就叮嘱过,别总叫阿窈往你那大营跑,去就去吧,她晚上回来你也不知道派几个人跟着。”
被母亲斥责一顿,明淮一噎,抬头时又迎上老父亲的威容。
“昨晚我临时有事先走了,忘了让人护送阿窈,确实是儿子的不对,爹,娘,儿子认罚。”
瞧着二十好几的兄长在父母跟前耷拉着脑袋,明姝眨着泪眼抿唇一笑。
“行了,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我和你爹哪能真去责罚你。”
卫氏起身,腾出空让仆人伺候明姝吃药,“这回没出事已是万幸,阿窈日后再出门定要多带几支护卫才行。”
“嗯,夫人言之有理。”明建伯点头应和。
明姝拢拢耳边碎发,浅浅笑道:“哥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回去陪陪嫂嫂吧,我已经没事了。”
明淮冲她露出个大咧咧的笑容:“好,你吃罢药好好歇着,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嗯。”
他走后,明建伯也不好多留,叮嘱几句便也离去了。
卫氏瞧着她把药喝完,拈了枚蜜饯送进她口里。
瞥见她细白脖颈上的一道红痕,卫氏眼眸泛着泪光,“我可怜的阿窈,时莺,你赶紧拿着我的帖子请汪大夫过来,让他给小姐调些祛疤药膏。”
“是。”
仆人噤声,明姝静静趴在母亲怀里,安心地阖上眼睛,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两日后,沁阳苑来了位客人。
彼时,明姝正慵然倚在陶案前,案上珐琅莲花香炉熏着烟,美人托腮执卷,眼皮却一下一下发沉。
“小姐,表姑娘来了。”
书卷自指尖滑落,明姝醒了神,掩唇打了个哈欠,扶着婢女的手下了地。
出门相迎时,凉风卷落叶,落在石阶下,她略蹙眉,打旁边绕过去。
“表姐,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一身柳青裙衫的江茵站在庭院中,手提漆红食盒,标致的鹅蛋脸上浮出一抹笑,让人如沐春风。
“怕你一个人待在房中无趣,便想着来瞧瞧你。”
她侧身,下巴扬向苑门,“刚好在外头遇着顾公子,便与他一同过来了。”
明姝默声,回眸望去,庭院门口的榆树下果真倚着一人,轻裘缓带,新月清晖,头上未戴玉冠,长发用束带松束着,婆娑树影交错落于他身上的青衫,风动心止。
见她看去,他嘴角含笑,直起身子抬脚走来。
明姝迎上去,朱唇微扬:“怀元哥。”
江茵隔着几步远跟上,立于树荫下的石凳旁。
“前几日的事我已经听说了。”顾怀元长身玉立,嗓音平和温软,正如其人那般,“阿窈受苦了。”
明姝一时尴尬,指尖摸向发烫的耳垂,抿唇笑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你的事,我自要多关心一些。”他略欠身,鬓边碎发轻轻拂动,“身子可好些了?”
音若磬玉,挑人心魂。
明姝抬头,气息刹那间失稳,“好……好多了。”
见此一幕,江茵眼波流转,侧目浅笑:“表妹,顾公子远道而来,你怎么舍得让他干站着。”
明姝垂眸一笑,凝脂脸颊染了粉色,耳垂亦泛了红。
“怀元哥,表姐,快到屋里坐。”
顾怀元弯了弯唇,并未动身。
“无妨,我过来跟你说说话就走。”
江茵识趣地找了个由头让碧瑶带着进了屋,庭院里便只剩明姝与她的未婚夫。
“怀元哥别站着了,坐吧。”
“好。”
顾怀元在石凳落座,婢女适时端来茶水,明姝亲自替他斟茶,却被他抬手止住。
指尖相触的瞬间,明姝只觉那被他不经意间划过的肌肤骤然滚烫,而后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不着意地接过茶壶,掀起眼皮瞥她一眼。
“手怎么这么凉?”
“有吗?今日刮风,我还特地多穿了一件的。”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顺势握住她搁在石桌上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你小时候就怕冷,如今长大了,这手脚冰凉的病还是没治好。”
他掌心温热,明姝屏气敛息,心口怦怦乱跳。
“大夫说我血寒,恐怕是没那么容易治好。”
指腹漫不经心地摩挲她的手背,他笑道:“无妨,以后我帮你暖着。”
明姝低下了头,犹如置身于软绵绵的云朵之中。
对坐片刻,他微叹气:“阿窈,近来祖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你我二人的婚事恐怕还得再推迟一段时间。”
明姝抬眼,瞥见他眸底的疲惫,忙应道:“没事的怀元哥,我不着急。”
他似乎松了口气。
“这是李记的桂花糕,你最爱吃的。”
贴身侍从捧着油纸包好的糕点呈上来,他松开手,站起身,温和地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好好休养,改日我再来看你。”
明姝掩着心里的落寞笑道:“好。时莺,替我送怀元哥出府。”
“不用了,你身边离不了人,我自己知道路。”
“那……怀元哥,你路上慢点。”
他留下一句温柔的“好”,旋即离去。
明姝怔怔地看着他背影消失,直到耳畔响起一声轻笑方回过神来。
“表姐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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