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岁宁倏尔抬首。
和离?!
她昨日与季景澜大婚,今日便和离,传出去丞相府颜面何存。
况且,季景澜是无辜的。
沈岁宁摇头,坚定说道:“我与季公子已拜过天地,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我不会和他和离。”
她跪得笔直,背脊像外头青葱的玉竹,枝头春光偷入堂内,映得她身姿亭亭秀丽。
“你知道你大哥在哪里吗?”
一道暗含威严的声音从外传来。
沈岁宁笔直的背脊,僵住了。
来人踏着沉稳的步伐迈入祠堂,立在她侧前方,沈岁宁目光落在他青色云纹靴上。
“父亲。”
沈岁宁忍着疑惑,恭敬喊道。
丞相沈天华今年四十有二,面容儒雅,举止从容,为大瑶殚精竭虑,辅佐先帝兴大瑶国运,是沈岁宁最尊敬佩服的人。
他忍着满腔怒火,低头看着自己捧在掌心的宝贝女儿。
“你母亲让你与质子和离,为何不愿?”
沈岁宁恭敬垂眸,指尖攥着衣角,“我喜欢季公子,两年前在宫里偶然见过一面,我——我对他一见钟情。”像在说服父亲,也像在说服自己,“爹,我喜欢他,不会和他和离。”
“你对他一见钟情,你把皇上置于何地?”沈天华一口气堵在胸口,胸膛起伏不定,“我从小就教导你们,做人要无愧天地,无愧他人。你自作主张换嫁,愧对大瑶社稷国民,愧对沈氏列祖列宗。”
沈岁宁自觉愧对父亲,羞愧低下头。
“岁宁,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你一撒谎,左手就会不自觉抓紧衣服。所以,你们从小要撒谎的事情,都是子陵来做。你知道你哥在哪里吗?”沈天华停了片刻,对着沈家列祖列宗牌位说道:“在天牢!”
沈岁宁猛地抬头,面上惨白一片,双唇翕然,“爹,我——”
沈天华不待她说话,继续说道:“你六岁,和苏家的小公子打架,逼着你哥承认是他做的。你八岁,卖了我的文房四宝,就为一根糖葫芦,是你哥替你受罚,我狠狠抽了他三十下戒尺。你十二岁,和他外出办公,遇到山匪,是他替你挡了一刀,现在你哥背上还有那道伤疤。你十三岁,那个冬天落水,你娘不顾安危救你,最后是你哥把你们娘俩拖上来,你娘从此身体就垮了。你十四岁,沈岁宁,你还要我说吗?”
沈天华大喘气,恨铁不成钢骂道:“你闹这么一出,是你哥跪在殿前,自请入狱,给他这两个不争气的妹妹求情。”
沈岁宁幼时调皮,沈天华和萧淡晚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女儿喜欢便好。
哪知养着养着,这女儿越发跟个男孩一样。翻墙、打架、偷东西,时不时还和自己大哥偷跑,待他们回过味来,孩子已经定性,想改也改不了了。
直到被苏小公子设计,寒冬腊月落了水,害得萧淡晚落下病根,才收敛了性子,规规矩矩像个女儿样。
“是岁宁一人知错,岁宁明日便入宫请罪。”沈岁宁忍着眸中酸涩,落地有声,“大哥因我入狱,是岁宁之错。岁宁愧对父亲教诲,让祖宗蒙羞,今日便——”
便什么?
沈岁宁眸中溢满眼泪,哽咽道:“让我与季公子和离,绝无可能,今日我便自请脱离族谱,今后生死与沈府无关!”
“啪——”
沈岁宁脸上红肿一片,沈天华这一巴掌用了全力,打得她摔在蒲团上。
火辣辣的疼痛从脸颊处蔓延开来,眼泪夺眶而出,沈岁宁咽下唇间泛起的苦楚,直直盯着沈天华。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她。
沈天华指尖颤抖,他慢慢收回手。
他脚步微动,想把人扶起来,又想传大夫看看她脸上的伤。
可目光对上她桀骜不驯的目光,所有的心疼与不忍全被他克制住了。
“你为了一个男人,犯下欺君之罪,是不忠。你为了他,要背弃家人,伤你母亲的心,是不孝。你无情无义,不忠不孝,愧为沈家女。”沈天华冰冷的声音传来,“来人,传家法。”
下人为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不能传家法。”沈岁宁开口,嚷道:“我没有欺君,不能对我用家法。”
沈天华气极,眼神透着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沈岁宁自行起身,关上门,转首对沈天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皇上封沈家嫡女为后,二姐入了族谱,是沈家嫡女,我何来欺君之罪。再者,二姐能嫁季景澜,我为何不可以。皇上想放把刀在季公子身边,我为什么不能成为这把刀?”
沈天华沉默不语,气氛陡然凝重。
沈岁宁转头看着沈家先祖牌位,自嘲道:“父亲说我不孝,可父亲心里清楚,沈家牌位我跪不起,沈家家法我受不起,沈家嫡女之名,我更配不起。”
沈天华浑身一震,眸光微闪,哑声道:“一派胡言!”
沈岁宁伸手抚上疼痛的面颊,笑得张扬,“凤凰原是无根蓬,我才是沈家的养女。”
春光媚人眼,繁花冷人心。
“你都知道了?”沈天华双眉紧皱,厉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沈岁宁固执不说话。
“你姓顾,所以你要脱离沈氏族谱,与我沈家断得干净。”须臾,沈天华眸色微变,冰冷得像一尊冰雕,“请家法!”
“父亲!”
“沈岁宁一日姓沈,一辈子是沈家人,今日我不与你多言,好好想想你错在哪里。”沈天华一把推开门,喊道:“家法伺候!”
声音刚落,沈岁宁倏尔转身,迈出祠堂,直直跪在院中,不再言语。
只有眼神,透着倔强。
三月的阳光温暖,缱绻流连在花枝头,生机勃勃下,众人皆静,如坐针毡。
想求情,却不敢。
手执戒鞭的下人面面厮觑,不知所措。
许久,慌乱的脚步声响起,周素眼张失落跑了进来。
“相爷,万万不可,小姐玉叶金枝,哪里受得了这鞭笞之刑。”
周素跪在院中求情,众人见状,纷纷跪地,乌泱泱跪了一地。
“今日谁替她求情,就和她一同受罚,三十戒鞭,一下不能少!”
院内鸦雀无声。
沈岁宁看了眼执鞭的下人,“打吧。”
“小姐……”下人犹豫。
沈岁宁跪正,声音淡淡的,“快打,我膝盖跪疼了。”
下人为难地看向沈天华,见他阴沉着脸,咬咬牙,抬手就是一鞭子。
“啪——”
软硬适中的皮鞭结结实实落在沈岁宁背上,只听她闷哼一声,脸上霎时白了几分。
真疼。
周素心疼地看着,眼神示意下人停下,下人接到指令匆忙收了鞭子,站在一旁。
“打在小姐身上,疼在相爷心里,这一鞭子下去,小姐脸都白了。若是让夫人知道了,又该伤心了。”周素带着哭腔哀求道。
提及萧淡晚,沈天华面容不禁软了几分,他眯着眼睨着周素,“你问问她,是否知道错了?”
周素“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沈岁宁不服气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错,我不认错。”
沈天华原本软了些的面容瞬间冷峻,呵斥道:“继续打!”
下人无奈,只能松开鞭子,扬起手。
疼痛久久没有落下,沈岁宁不悦,“还打不打?”
话音刚落,便感觉有人在跪在身侧,与她并跪一起。
沈岁宁觉得他的衣角有些许熟悉,目光顺着衣角上移,春光乍泄,明媚洒在他的眉目间,灼灼芳华,俊美无铸。
是季景澜!
“不知岁岁犯了什么错,要受鞭笞之刑。”季景澜一手握着戒鞭,一手扶着沈岁宁的胳膊,看向沈天华。
沈岁宁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对他摇摇头,“这是沈家家法,与你无关,你回前厅去,等结束了,我来找你。”
两人情意款款,众人不忍直视,在场的丫鬟更是闻言垂泪。
沈天华望向季景澜,“你若同意与她和离,今日便到此为止。”
季景澜一愣,目光轻轻掠过沈岁宁,反问道:“如果不同意呢?”
“三十戒鞭,一下不能少。”
季景澜轻笑,“岁岁已经嫁给我,成了我的妻子,她之过便是我之过,今日这顿鞭子,我来替她受。”
“不可!”沈岁宁拒绝,抬头望向沈天华,“他是圣京公子,父亲不能罚他。”
“出了丞相府,他是圣京公子。”沈天华负手而立,“你可以让他离开丞相府。”
季景澜松开戒鞭,朝沈天华一拜,“小胥季景澜见过岳父大人。”
沈岁宁小声道:“你走啊,他们不会对我下狠手的。”
言外之意,对你就是往狠里打了。
季景澜伥装不懂,直直跪在地上,等着鞭子。
“小女一心要嫁给你,哪怕受鞭笞之痛苦也不愿与你和离,起因在你,理所应当由你受刑。”沈天华抬手轻挥,“别留情,往死里打。季公子若是受不住,只要开口同意和离,便不用再承受苦痛。”
沈岁宁慌乱。她与季景澜只是拜了堂的名义上的夫妻,既无夫妻之实,也无夫妻之情,这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下人挥鞭,院中顿时响起皮肉绽开之声。
季景澜额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目光坚定,朝沈岁宁笑着说,“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沈岁宁最了解这软鞭威力,一顿抽打下来,人不死也去了半条性命。
一声接着一声,戒鞭落在背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落下一鞭,鲜血便渗出几分,直到血液渗透衣衫,染红了沈岁宁的眼睛。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紧绷的后背。
她紧咬下唇,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她从怀中掏出帕子,替他轻轻地缓缓地擦拭额间的汗珠。
“只要你同意与我和离,他们就会停下来。”她不忍说道。
季景澜苍白的脸上扬了一个无力的笑容,“别说三十下,就是三百下,打死我,我也不会与你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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