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就近寻了一名大夫,大夫见就诊的是脏兮兮的乞丐,苦着脸不愿上前。
“医者仁心,博施济众,难道大夫你治病是看人下菜吗?”
大夫背着药箱,听到声音回头,见一婀娜多姿的女子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他想,这女子必是质子妃,沈家三小姐了。他被小姑娘毫不留情地讥讽,面上过不去,老脸隐隐泛红。
“参见夫人。”大夫稳了稳心神,双腿打着颤,急急说道:“我这就看,这就看。”
“有劳。”沈岁宁清冷的目光扫过大夫,她转头对碧荷说:“去准备套干净的衣服。”
碧荷点头,屋内大夫小心翼翼给床上的乞丐切脉,须臾说道:“此人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心肺,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多谢大夫。”沈岁宁软了软神色,声音也比方才柔和几分,适才的不悦仿若错觉。她侧身唤人,“紫玉。”
紫玉上前,从袖间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大夫,说:“大夫,这边走。”
大夫收了诊箱,起身向沈岁宁行礼,跟在紫玉身后离开。
沈岁宁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比两年前长开了些,五官成熟了些,脸还是熟悉的样子。
“还睡?”她轻轻问。
床上的人听到声音,偏过头眯着眼瞧。春光温和,门边的人一袭绿裙背光站立,周身散发着圣洁的光晕,迷人眼。
他从床上坐起,看了眼身上的烂衣,余光瞟了瞟床榻,尴尬万分,“弄脏了床铺。”
沈岁宁一愣,没想到这人第一句话说的是这。她笑,“没关系,碧荷已经去给你准备衣物了。不过——”
她到底不是忍得住的性格,沉声问道:“许珏,你离开书院,就过成这样吗?”
床上男子正是两年前离开的许珏,他闻言哈哈大笑,心想难道他这般像乞丐?见着女子似有不悦,出声解释道:“这几年对质子处境略有耳闻,不敢冒然前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小姐——”
沈岁宁错身让开,碧荷入内,将干净衣服放置床头,对许珏说:“公子,这是干净衣裳。”
许珏摇手拒绝,“怎么来怎么走,不必麻烦。”
沈岁宁见他不换,也不勉强,径直走到一旁坐下,吩咐碧荷端些点心过来。
“质子府备受关注,你这法子倒也取巧。”他的做法让她熨帖不已,沈岁宁上下打量他,放低了声问:“见过柔柔了吗?”
“没有。”许珏带着少年近青年人的嗓音,在外两年,话音间带了些沉稳。他心中挂念沈岁宁,回城后第一时间到了质子府,妹妹不过今日在府门前匆匆一瞥。
他乞丐装得这般像,全得益于他满身仆仆风尘。
碧荷将糕点送来,摆放在桌上,退了下去。许珏下床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眉间皱成小山,不着痕迹站得远一点。
沈岁宁望着他的动作,推碟子的手收了回来,再次打量眼前的人,声音像水中青玉,清脆动听,“我当初救你们时,你不比现在好多少。外出两年,和我生分了?”
许珏是沈岁宁所救。
那年雅南洪灾,他和妹妹许柔泡在水里奄奄一息,是岸上的沈岁宁发现河中抱着树干顺流的二人,并派人捞了起来。
他们像出了水的鬼,脸色惨白,全身浮肿。她把他留给卫兵照顾,抱着泡得浮肿的许柔,帮她洗澡换衣,日夜照料。
那时,比现在坏多了。
想到此,许珏不再故作,一屁股坐在了沈岁宁旁边的椅子上,小口小口吃起了糕点。
沈岁宁笑,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让他吃慢点。看着年轻的男子小口小口进食,不由想到当初救他们时,他兄妹二人非常拘谨,对她有所防备,但吃东西时,却是小口小口,有条不紊。
她当时就想,这兄妹二人必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小孩。
许珏吃完,擦干净了嘴角的糕点屑,双眼望着沈岁宁,说,“两年前,我想留在你身边为你做事,你说我太小,应该读书。但是你看,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
许珏今年十七,与沈岁宁同岁。
两年前,也有十五岁了。普通人家,十五岁的少年男子,已有娶妻生子的了。
按理说,不小了。
然沈岁宁救他们时,他太弱了,导致她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小孩无异。
沈岁宁正色望过去,就看见他定定望着自己,认真得令人无法忽视眼中的情谊。
他问:“如果现在我还想,你会像以前那样拒绝吗?”
沈岁宁心下一窒,不知是因他眼底的情谊,还是因自己不见光的卑鄙。
许珏喜欢她。
当初,因他这份喜欢,她拒绝他留在自己身边,将他送到书院。如今,因自己有所求,又利用他对自己的喜欢。
而这个人,心甘情愿、满怀欣喜等着她来利用。
她垂着眼,山水波动都被藏了去,余下面上的平静,说:“我的确想麻烦你,帮我做件事。”
沈岁宁这般说,便是同意许珏的要求。
许珏大喜,眸中含光,他知晓沈岁宁目前处境,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会找自己。
毕竟……他曾经小心谨慎兜着的欢喜,早被她知晓。
她不需要时,他可以义无反顾离开;她需要时,他也可以赴汤蹈火奔赴。
他的欢喜,从来只是他一人的故事。
“主子。”许珏跪拜在地,双手抱拳。
这一声“主子”,他咽下失落,划清界限,今后二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再无可能。许珏绝了心思,坐实主仆之名,表明忠心,“从今以后,许珏唯小姐之命是从。”
许珏本就目达耳通,经商两年,更是精明能干、八面玲珑。他走遍四国,结识不少商客,各国都有自己的人脉关系。沈岁宁将此事交给他去办,是最好的选择。
时间一晃,临近端午。皇上举办家宴,往年沈岁宁以沈家嫡女身份参加,如今她受封郡主,虽外嫁圣京皇子,却也在受邀之列。
沈岁宁打着五彩络子,“这用来装咸鸭蛋,太浪费了。”
紫玉笑出声,凑近她小声叨叨,“小姐,你要不要给公子打个?”
沈岁宁手上继续编着丝线,“送他装咸鸭蛋?”
“不是不是。”紫玉摆手,抬眼望了望外面,没见碧荷,才放心说:“公子日日下厨,小姐也当送个小礼物,表示感谢啊!”
沈岁宁被紫玉语重心长的语气逗笑了,听她一说心下微动,不露辞色指着面前装了咸鸭蛋的络子说:“你把这些拿去分给府里的卫兵,每人再赏二两银子,你和碧荷一人十两。”
一听有赏,紫玉笑嘻嘻抱着一堆鸭蛋络子跑了,刚说的话早已抛之脑后。
沈岁宁抱着手,盯着面前的丝线,暗暗出神。半晌,她拾起丝线,慢慢编了起来。
给他送个礼物,也不是不行。
嗯,不是礼物,就是个表达谢意的小玩意。
沈岁宁想到那人得了礼物的傲娇模样,轻笑出声。
晚膳时,沈岁宁用着餐,刚下筷就皱起了眉。她看了眼面前的山粉圆子烧肉,嘴里慢慢嚼着咽下。伸手再夹了筷西湖醋鱼,吃得她眉头越来越深。她把目光移到汤上,一旁的人会意,立刻盛了小碗放她面前。
“咳咳咳咳——”再好的教养也没控制住她,她伏腰咳嗽,恨不得扣嗓子把东西吐出来。
她抬头,委屈地看着身边的人,眼眶因为咳嗽泛红,眼里饱含着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季景澜看着她这小模样,恨不得拽过来揉在怀里。
水嫩嫩的,娇滴滴的,太勾人了。
沈岁宁自是不知他所想,愤愤望着他,“这么酸,醋不要钱吗?”
季景澜面上含情,说出的话娓娓动听,“不好吃吗?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
沈岁宁望着桌上的菜,愤懑难平。她筷子戳在米饭上,恨恨想:还给他准备礼物,送狗都不能送他。
她夹了一块肉放他碗里,季景澜夹了送入嘴里,面不改色说道:“肥而不腻,好吃。”
沈岁宁瞪他一眼,又夹了一块鱼肉,季景澜从容不迫吃下,“鱼肉鲜香嫩滑,不错。”
筷子“哐当”落地,沈岁宁起身欲走,季景澜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夏天气候炎热,女子身上单薄,外头只披了件薄纱,内里肤色若隐若现,指下皮肤娇嫩,像握着一块润玉。
今日他见府里大小都提着鸭蛋络子,上前一问才知是季府夫人赏赐,每人还有二两银。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口袋空空的手,磨了磨牙,做了一桌醋菜。
他想让人知他吃醋,却不想那人真吃醋。于是,每样菜准备了两份。
见把人逗成了炸毛的小猫,再逗小猫得扑上来咬人了。
唉,再喜欢看也得忍着。
他赶忙顺毛,对着外头喊道:“紫玉,换菜。”
沈岁宁见紫玉入内,不好继续发作,只好忍着怒气坐下,心里骂了季景澜千遍万遍。
“今日酸了点,你家小姐不爱吃酸,把厨房里新做的端上来。”季景澜说完,松开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擦余下的温度,面上一派正经,“做菜的时候手抖了抖,没控制住。”
“没控制住?”沈岁宁笑,笑容冰凉无味,“西湖醋鱼酸也就罢了,你肉里也酸,汤里也酸。这么酸,莫不是醋瓶打翻了。”
“对啊,就是醋瓶打翻了。”季景澜顺着她说,一点不恼,“府里所有人都有络子,还有赏。怎么到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沈岁宁被他哀怨得想笑,想到自己袖袋里的东西,不由软了几分。
“你也想要打赏?”
“那是自然。”季景澜含笑,柔光从微微扬着的眼尾漫出,看得人心跳加速,喜悦迷乱。
沈岁宁看着这样的季景澜,被他的温柔引诱着,牵制着,动容着。
她情不自禁说道:“你也有的。”
季景澜看她,眼里盛着浓浓的笑意,他伸出手放她跟前,讨要属于自己的那份礼物。
沈岁宁望着他的手,这手非常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掌心温热干燥。她鬼使神差拿出自己编织的五色彩绳,系在他的手腕上。
彩绳成结,青、黄、赤、白、黑五色结成一串,戴在白皙的手腕上,玲珑夺目。
端午有戴五色彩绳的习俗,大多数是长辈编给小孩佩戴,寓意护佑辟邪。
如今她编了根彩绳戴他手腕上,不知是否合适,待她调整好松紧,才感到羞意,“颜色太艳,会不会不好。”
“真好看。”季景澜抬手晃了晃,笑得比夏日朗光还璀璨,“这样,就把我绑住了。”
像飞来了一双蝴蝶,落在她心尖翩翩起舞,蜜意浓情后,扑扑翅膀又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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