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岁宁往座上望去,萧渊祈静静饮酒,目光盯着桌上的菜肴,不知在想什么,沈宛宁位子已经空了。
她与季景澜对视,季景澜睨了眼宫女,眉间隐有疑色,“你认识她吗?”
这宫女面生,沈岁宁自然不识,宫女见她起疑,从袖间取出支金钗呈上,“这是皇后娘娘今日所戴饰物,夫人一见便识。”
宫女手中躺着的正是沈宛宁今日所戴金镶玉镂空飞凤头面上的偏凤钗,沈岁宁接过金钗,示意季景澜稍安,自己去去就回。
沈岁宁跟着宫女从侧门出殿,七弯八绕来到一间小屋。她推门进入,就见沈宛宁坐在桌边拨弄烛芯。
沈宛宁见她进屋,笑意然然,“果然如你所言,我们姐妹见面,如漫雪隔窗,触不可及。”
“二姐。”沈岁宁已然哽咽,她拿出偏凤钗簪在沈宛宁发间,问道:“皇上对你好吗?”
沈宛宁拉过沈岁宁的手,心里溢满的苦涩蜿蜿蜒蜒爬上眼底,引起眼睛一片酸痛。她的心里向堵了块着火的石头,烫得她流血,外人却不知。
大婚至今,皇上一次都没有碰过她。
他三天两头来,却从不和她同榻。
关雎宫,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
后来,他封妃,苏娉受宠。她的宫殿,越发凄凄惨惨戚戚。
沈宛宁忍着酸意,笑说道:“嗯,皇上待我很好。你和质子的事情我也听闻一些,想必季公子待你也是极好的。”
沈岁宁笑而不语,默认了她的说法。她坐在一旁,靠着沈宛宁,“二姐,茵儿——”
沈宛宁像小时候那样,环着她的肩,一下一下拍着,说:“茵儿胆小,背叛主子,偷溜避祸,不怪你。”
茵儿跟着她十载,日日夜夜相伴,自幼长大情谊深厚,然而大难临头还是弃她而去。
沈宛宁想:这世间到底有谁能真心相待?
“那个苏贵妃——”
沈宛宁轻呵一声,说道:“她是荣国公家的嫡女,这几年你常跟随大哥在外,也极少参加高门贵族的宴会,不认识她正常。”
“荣国公苏谌。”沈岁宁退出姐姐怀抱,问道:“工部尚书苏良兄长?”
荣国公府向来与沈府不合,因苏小公子之事,两家在朝堂中势如水火。如今皇上封他家嫡女为贵妃,令人想起方才大殿中,苏娉摆明不把太后放眼中,挑衅皇后那耀武扬威得意劲,以及最后萧渊祈那轻飘飘的处罚。
皇上是在权衡前朝后宫,制衡沈家势长。
“正是,荣国公把女儿送进宫来,苏娉作为表明是要和沈家对立。”沈宛宁嗤笑,“你看苏娉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就连苏窈也敢公然在大殿上打我沈家人的脸。”
“二姐,苏娉锋芒外露,不足为惧。”沈岁宁把灯烛推开,取了两个茶杯,斟上茶,“皇上纵她,纵着荣国府,看似我沈家吃亏,其实捧得越高才越容易摔下来。”
“你点醒了我,如今苏娉盛气凌人,连太后都不放眼里。你看她刚做了贵妃,她叔叔苏良便迫不及待把小儿接了回来。”沈宛宁眸光一转,轻轻敲击茶杯壁沿,眼中染上几分冷意,“哼,苏良糊涂,接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子。”
当初苏唐被爆养男倌,后被扒光了丢自家门口,苏良被迫将其送回老家,这全是沈子陵的手笔。
如今他回瑶都,定会借机报复。
“苏良借贵妃的势而已。可惜荣国公府的主人,是苏谌,不是苏良。”沈岁宁摩挲着自己的指尖,慢条斯理道:“宣王妃想借势,反被当了靶子使。苏唐回瑶都,若是夹着尾巴做人苏家依旧是苏家,国公府依旧是国公府。若是他耀武扬威,有害人的胆子,宣王妃的下场就是他苏家的下场。”
皇上想用苏家制衡沈家,反过来,沈家也在掣肘苏家。
苏唐,她沈岁宁还有一笔账和他算呢。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你自己小心为上。”沈宛宁执杯饮茶,“后宫群狼环伺,姐姐不能让苏家人欺在我们家头上来。”
沈岁宁望着她,大婚前的二姐是温婉的,哪怕耍些小手段,也是温柔的手段。
如今,当了皇后,亦生了心中锐气。
“二姐,若觉前路难行,还有父兄。”
沈宛宁放下杯子,笑意温和,“我自然知道还有父兄,你们是我最后的防线。”说完她拍拍沈岁宁的肩,“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得自己走了试试。”
沈岁宁看着她不语,今日所见方方面面,沈宛宁过得不好。
曾经那个被父兄保护,被自己保护的二姐,丢在大婚之前了。
“看到母亲,告诉她我一切安好。”沈宛宁瞧见妹妹眼眶红润,带着蒙蒙雾气,宽慰道:“人总是要长大的,没有人永远活在单纯的花季。我现在是大瑶的皇后,身后是沈家。以前的沈宛宁,不适合做皇后。现在的姐姐,只是比你快一些长大罢了。以前都是你们护我,我也想有能力护你们。”
沈岁宁抿唇不言,生怕张嘴听到呜咽声,她微抬头极力克制,不让眼泪掉下来。
沈宛宁揽过妹妹,言语轻轻,带着几分呢喃,带着几分安抚,“所以岁宁,姐姐长大了,你不要害怕,好吗?”
精致的布料擦着沈岁宁的下颚,眼泪在这一刻迸然而出,她回抱眼前的人,哽咽点头。害怕她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带着哭声迫切说道:“二姐长大了,岁宁也会长大,我们都会长大的。”
会长大,会成为一个能独立行走在自己命运之上的大人。
“好了,小花猫擦擦脸,我们出去吧。”沈宛宁笑她,吩咐宫人备水,二人像儿时那般调笑。
宫人送来了水,沈岁宁正准备梳洗,听见宫女敲门禀报:“皇后娘娘,太后有请。”
“可有说什么事?”
宫女摇头,沈宛宁心想殿上之事太后必定不悦,唤她过去十之八九因为苏娉。
“我先去一趟章华宫,你梳洗好自行回清和殿。”沈宛宁扶了扶额,拨正发间步摇,再三叮嘱道:“出宫后,万万提防苏唐。”
沈宛宁莲步轻移,沈岁宁目送她离开,转身拔下发间金钗搁在一旁。她今日簪了金丝孔雀对钗,孔雀翎做工精致,美轮美奂。方才靠在沈宛宁肩上,翎尾勾了发丝,一缕青丝乱下,眼角正泛着红晕,清冷中平添了几分娇媚。
这幅样子,哪能出席。
她绞干帕子,轻轻敷在双眼上,凉意透过眼周皮肤渗入内里,酸涩得以缓解。
“吱呀——”门开了,沈岁宁侧耳倾听,似乎进来了个人。
来人不出声,脚步很轻很缓,走到她身边停下。
沈岁宁蹙眉,这哪来的宫女,真没规矩。
但由不得她挑剔,梳洗完毕还得回清和殿,她没有时间和个宫女计较规矩不规矩。她指尖揉了揉眼角,指着一旁的金钗说:“帮我把钗簪上。”
来人似愣了一瞬,迟迟没有动作。
“快点啊!”
见她不耐,来人理好她的乱发,把金钗插入她的发间。沈岁宁感觉此人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心想刚才是不是吓到了她。于是柔柔轻笑,“不要紧张,还有一支。”
然室内一片安静。
没有应答,莫不是哑巴?
来人拾起另一支金钗,胳膊绕过她身前,布料擦过她额间,淡淡龙涎香通过鼻尖,钻进沈岁宁肺腑,游走于她全身经络。
沈岁宁惊骇,猛地推开面前人。
龙涎香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沈岁宁心跳如鼓,松下手上帕子,睁开眼看着眼前人。
萧渊祈未料她此番动作,被她一推退后了两步,手里还拿着金钗,哑然望着她。
他进屋时,她背对着他白帕遮眼,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似在等他环弄。她开口,他靠近她,帮她理乱发,插金钗,闻着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像回到年少。
他还记得这个人的手有多软,这个人的腰有多细,这个人的发丝有多妩媚。
眼前这个人,明明应该属于他。
那双含笑的眸子,如今带着惊愕、防备,还有疏远。
目光从她的眸中到他心底,化成一缕缕痛,撕扯着他的胸膛。萧渊祈动了动指尖,自嘲一笑,伸出了手。
金丝孔雀在他掌心屏开欲飞,沈岁宁伸手去接,刚碰到就被对方握住了手。
“皇上,请自重。”沈岁宁想抽出自己的手,无奈对方握得太紧,她越想抽开对方握得越紧。
萧渊祈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拇指在她如玉的手背上摩挲,“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
沈岁宁垂下眼,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皇上也说的是以前。”
是啊,以前。
以前的沈岁宁,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
可现在,她的目光盯着的是别人。
今日家宴,尚食局准备的大多数是她爱的吃食,他想看她开心的样子,而每一眼看到的都是她和身边人笑语晏晏。
那人夹给她的菜,她一口口吃,怎不是“欢愉”。
而他,只能看着他们夫妻恩爱,若无其事的一杯一杯灌着苦酒。
真的好苦。
“我帮你簪上。”萧渊祈松开她的手,祈求道:“别拒绝我。”
早已贵为九五,大瑶呼风唤雨的皇帝,想要什么有的是人跪着捧到他面前。
可只有这个人,他想要,他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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